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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toness 标签：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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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红楼梦》当然已经不止十年了。10岁时的那个暑假，我第一次翻
开这部书，那还是文革时的版本，序言先引毛泽东的话，再狠批俞平
伯，还是人民文学出的呢。

那时还分不清人物关系，现在，我可以一眼看出版本系统来。换个版
本读，眼生的字也会跳出来。张爱玲被恭维为活用红楼语言的典范，
那是因为恭维的人读得不够熟，否则他就知道是“搬用”并非“活用
”。我从来没有刻意记过它，只是不知不觉，便烂熟于胸。
张爱玲写起小说来自然是个聪明人，但做起研究来就显出了学术训练
的不足。她的一本《红楼梦魇》读起来真是梦魇。没有主题，只是一
详红楼梦，再详红楼梦，如此等等。更兼内容零乱，信笔写来，不是
对原著滚瓜烂熟的人决看不出端倪。可见，文学天才也并非是天生的
学者。
我读它，不是因为它是个谜，我不热衷去猜谜。何况，就凭我所见的
材料，自己猜不出，也无法验证别人考证的对错。前80回风骨已出，
结局细节如何，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我读它，就好象从小读惯的书
，看到熟悉的文字，心就静下来了。起初还喜欢和别人讨论讨论，后
来就满足于自己慢慢看。
我有个边吃东西边看书的习惯，既会因为有好东西吃而找书看，也会
因为有好书而去找东西吃。如果手边放的是《红楼梦》，我就会随手
翻开一页，再读那些烂熟的文字。已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了，这样的
熟稔而平淡。
标　题: 十年一觉红楼梦(2)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Mon Jun 12 09:23:16 2000) WWW-POST
我日常看的那套《红楼梦》是个奇怪的版本。它前80回是脂评本，后
40回当然是程高本，凑起来的。现在市面上120回的《红楼梦》，基
本都是程高系统的。因此我那套书的编辑看来是不太称职，也没注明
到底依据什么来凑成这个样子的。
与之相反的是，我曾在高教书店的一个角落找到过一套有正本的《红
楼梦》，是当年有正书局遭火灾前刊印的著名版本。前80回是全部校
勘过的脂评本，且附一本俞平伯等人的校勘记，哪句依哪个版本改了
哪个字，都标得十分清楚，最后另附一册后40回可以凑成一套。此书
堪称我见过的最严谨的版本，四册才30来元。只是竖排繁体。小时候
亲戚从香港带过来的一套《七剑下天山》，又想看又犯愁，因为是竖
排繁体。幸亏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坚持看完，从此就不怕竖排繁体的
书了。
但我喜欢看那套hybrid的书，因为它是大字本，小四号的字，看起来
非常疏朗舒服。而且是大十六开本，拿着也舒服，不怕卷。如果是那
种硬皮壳的，手也要举软了，更兼字小得要用放大镜。何况，前80回
如果读的是脂评本，更有意思。程高本多了几分道学气，不但拼命说
贾政的好话，还把尤三姐前前后后全写成个节烈女。
也曾看过庚辰本和己卯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影印手抄本，
布面线装，红蓝脂批历历在目，不同抄手的笔迹亦然，会把林黛玉写
成林代玉。其中一套是五五年的，当年才印了500套。那两套珍贵的
书伴我很久，后来就不在我身边了。正因为它们是《脂砚斋重评石头
记》，来去得失，我也不是很计较了。
标　题: 十年一觉红楼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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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细读当年胡适、顾颉刚、俞平伯那段著名时期的红楼梦通信，再
浮躁的心也会平息下来。原来，学问就是这样一点一滴，从无到有，
从商量到确定，渐成轮廓。每一个材料的发现，都是那么又平和又真
切的欣喜。
我更钦佩顾颉刚。如果不是他的书信发表出来，罕有人知道胡适的成
果后有他如此多汗水与智慧。对于顾来说，学问是与生俱来的欲望与
存在，只求真知，哪管名声？我先前读这些信件，为的是知道研究的
事实。后来再读，为的是那种谦淡冲虚的笔意。高山仰止，真的是。
反观一文成名的李希凡与蓝翎，当初他们都仍是学生。正是他们的论
文，让毛泽东掀起批判红学界的风潮。何其芳当年说他们的文章，不
过是“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依我看，这批评是确切的。然而，他们
就是这样一夜成名。李后来春风得意，蓝却来一场牢狱之灾，精神几
曾失常。后来，我还曾在李希凡的文集中读到过关于这篇文章的功劳
分成问题，狭隘而挑衅，字句必计，文革气极重。这样的人，怎么去
研究《红楼梦》？现在他依然贵为学界要人。为我所不解。
《红楼梦》外，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标　题: 十年一觉红楼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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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竟然会看不出宝黛间的情意。后来看，当然就很明显了。只
是，这样的情意缠绵悱恻到了极点，也疏淡微妙到了极点。宝玉尚要
说，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第四个就是妹妹。第四个才是？要让
现代人不解的。
林黛玉时常使小性儿歪派宝玉，因为总是不放心。女孩子总是要对爱
肯定了又肯定，尤其是没有把握的爱。因此说的话、发的小脾气、试
探的小诡计千回百转，无奇不有。所以有俗语：女人心，海底针。都
说黛玉心胸狭窄，我看来却是十分自然。心中一动，偏说几句怄气的
话。也幸亏宝玉是做小伏低的人，赔惯了小心，说惯了好话。
宝黛每场口角读来都入味三分，盘旋曲折的心理，面上的话却又要听
得过去。你也猜，我也猜；同发一心，言行却相左而行。比起西方粗
枝大叶的情节不知微妙雅致多少，就凭简爱与罗彻期特那些爱情的周
旋对话也能流芳千古？
好看是好看，但总是不由得在心底里喟叹。可是，也只能如此而已了
。就算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也总好于嘎
然而止，从此再没有余地去猜疑与揣测。

标　题: 十年一觉红楼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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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纯是晋人风范。”
这要算得上是对湘云最确切的评价了。我发现男性读者都对湘云赞不
绝口，没有宝钗的冷漠，没有黛玉的狭隘，没有探春的凉薄，纯真无
邪又才气横溢。“憨湘云醉眠芍药茵”，要算最有光彩的一节了。而
女性读者对湘云感觉就不是很好，说不出的原因。象我，只觉得她有
点近于傻大姐。大概男性都觉得她那样子是天真可爱的小妹妹形象，
不由得不爱。而女性一般会认为这样的女孩子有点没心没肺，扮天真
。
然而，有个细节，每每令我怅叹不已。就是“林潇湘魁夺菊花诗”那
一回，湘云做东，遍请上下吃螃蟹，做菊花诗。这是她头一回主持如
此宴席，做一次主人，因而四处张罗。“湘云出了一回神，又让了一
回袭人等。”湘云出神，出的是什么神？
一时豪兴大发许了要做东道，临了发现钱不够，又不能抹下面子向贾
府要，是宝钗替她打点了一切。“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到蘅芜苑安歇
去”，如果不是心细如发的宝钗早看出了她的难处，不邀她去蘅芜院
，如何了局？吃了这一堑，聪明如湘云，就不会再有下一次。
湘云身世与黛玉相仿佛，甚至比黛玉还不如。因为黛玉是“老太太心
坎儿上的”，老太太还会惦着替她换窗纱，也因此才有了后来　晴雯
时“茜纱窗下，我本无缘”的句子。而湘云在家中，动辄做活到三更
半夜。
时时记着自己身世的处境，是林姑娘的不幸与幸，动辄以泪洗面，但
也因此保护了自己。时时忘了自己身世的处境，是史大姑娘的幸与不
幸，天天仍然可以笑得开心，只是，偶尔的，在特定的场面，特定的
时刻，会出一回神。
这一节徘徊我心已久，我称之为“湘云出神”。
标　题: 十年一觉红楼梦(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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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由周瑞家的几个陪着，几个丫头在地下倒干菜等
物。平儿进来了，于是，“众人忙都站起来了”，刘姥姥却是“忙跳
下地来”。为什么人家是“站起来”，而刘姥姥是“跳下地来”？
原来大户人家待客必是坐高而深的太师椅，靠背高而直。然而贵族女
子的规矩是侧坐，只坐椅子边，脚尖点地，从不会往后靠椅背的。刘
姥姥是村野人家，自然不讲究，尽量往里坐，于是椅深腿短，双脚悬
空。因而众人是站起来，她是跳下地来。
这不是我的发现，是《王一沆评点红楼梦》中的观点。这人名字很好
玩儿，名瀣，字一沆，沆瀣一气！我在图书馆里翻遍了每个积满灰尘
的角落，只找到了《王一沆评点红楼梦》的上册，下册至今没读过。
只能来句脂批常用语----叹叹！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一回中，宝钗进来时，宝玉在午睡，袭人在为
他做一个肚兜，尚未完工。这肚兜，白绫红里，“上面扎着鸳鸯戏莲
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此处却有个破绽。这肚兜上的花尚
未绣完，岂能先上里子？这样绣花的针脚就会在反面的里子上现出来
。这本是针线活的基本常识。
只可惜，我也不是第一个看出这破绽的人。
因此很多人说，研究红楼梦的人很无聊，更有说一部《红楼梦》，养
活多少闲人！
然而，这是生活中的另一种情致。想想段誉对王夫人论茶花那一节，
恐怕大多数人不会认为这是琐碎，而会认为是情趣吧。
标　题: 十年一觉红楼梦(7)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Mon Jun 12 09:27:59 2000) WWW-POST
贾府的丫头有“琴棋书画”。抱琴跟了元春入宫，司棋属于迎春，侍
书属于探春，入画跟了惜春。
宝玉的丫头最多，也能凑成“春（燕）花（袭人）秋（纹）（麝）月
”。黛玉好哭，故其丫头名紫鹃，杜鹃啼血。又有雪雁，春去秋来，
背井离乡，雁去也，正伤心。更有春纤，这个名字总令我想起黛玉看
地上迸出的新笋那一节，清新可喜。藕官给了黛玉，因为藕多孔，常
以喻灵窍。蕊官给了宝钗，因为宝钗原是百花之首。黛玉的灵气比其
容貌更值得称道，故宝玉有“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之语。
刘姥姥见了惜春就会喜得说：“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
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见了黛玉，只能留神打量其人
一番，说：“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这种
好，已经说不出来了。
贾母的丫头名字就是满堂富贵。袭人以前叫珍珠，更有 浯溏瓴Ａ?
珊瑚等名。凤姐的丫头是平儿丰儿，小厮更有兴儿旺儿等名，显见的
又平俗一层。
袭人生日在二月十二，与林姑娘同一日。二月十二日是“花朝”，袭
人姓花，林黛玉占的花名是芙蓉。两人名与生日都相得益彰。我不能
免其俗，于是给一个朋友生于二月十二的女婴起了个小名，就叫“朵
朵”。
画《红楼梦》最好的是刘旦宅。从前有一套《红楼梦》的小人书，画
得十分精细，神魂俱出，就是他的作品。那五十四本《三国演义》，
虽然故事好，画并不比《红楼梦》好。说起邮票金陵十二钗，知道的
人会更多一些，那也是刘旦宅的手笔。我有两套金陵十二钗，一套是
盖过戳的，一套没有。但少了一张小型张双玉读曲，不能成完美的系
列。可惜！
上海辞书出版社出一本《诗与画》，是唐诗三百首配上中国画，当中
就有刘旦宅的手笔。乍见就是说不出的熟悉亲切，线条婉约简洁，气
韵清秀流动。这不是画红楼梦的刘旦宅，又能是谁啊！
标　题: 十年一觉红楼梦(完)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Mon Jun 12 09:28:42 2000) WWW-POST

宝玉想勾着贾母赞黛玉，于是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
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与林妹妹可疼了。”
凤姐姐自然是会说话，不但没理也会说出理来，更往往绝处能逢生，
能把明明到了绝处的话再翻出三四折来，翻出无限天地。比如“王熙
凤效戏彩斑衣”，在此场合，凤姐怎能不说笑话？然而再有口才，也
有急滞的时候，况且旁人的期望已越来越高。于是，数落了一长串“
滴滴搭搭的孙子”后，就冰冷无味地打住了，大家怔住。幸好急中生
智，再说一个聋子放炮仗，巧妙地又照应了前面的笑话，得了一个“
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的评价。一世英名，稍一顿锉，仍然青云
直上。这才是凤姐儿！在打趣中奉承老太太，在“怨”与“捧”之间
拿捏分寸。这种走钢丝的手段，还有谁会？

当然是韦小宝！《鹿鼎记》寓意深长，自不必说。如果不想费这脑筋
，看看韦小宝每每以三寸不烂之舌逃性命、脱厄险、成大业，明明言
语处境间再无挪移之处，仍能再翻出三四叠，精 史 呈，方是大家手
笔！
都是市井智慧结晶。
林妹妹打趣人，是使巧话。探春自号“蕉下客”，她便打趣要“快牵
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因有典故“蕉叶覆鹿”。贾政训李贵，说
他们带着宝玉“学了些精致的淘气”。没错，这便是精致的淘气。
到了钱钟书的《围城》中，便满篇尽是“精致的淘气”了！珠玉在前
，也用不着我在这里一一列举。
只说一点难想得到的。柔嘉的姑妈是鸿渐夫妇矛盾中的焦点，虽然没
有姑妈在，恐怕别事别物也会做焦点。但当时看来，这姑妈不亚于鸿
渐命中克星。然而，这姑妈为何人称“陆太太”？原来易经渐卦中，
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

可惜这也不是我的发明。华东师大的胡河清论文集中早就指出了。《
胡河清文集》是不可多得的一本妙书，自序更是清雅玄妙，令人神往
。可惜这位现代已不可多见的才子，已于数年前在某一雷雨夜坠楼而
去，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