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魇-二详红楼梦(4)-张爱玲
作者:红米 标签:红楼梦魇 | 阅读次数:26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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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
张爱玲 二详红楼梦 ──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之四) 吴世昌着《红楼梦探源》,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 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 八回属于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X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 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说当下元宵已过”,与下一回第一 句“且说元宵已过”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 两回。未分前这句是“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当下”二字上 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当下”语气不合,因此删 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 处没加“下回分解”,显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 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 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且说元宵已过”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 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 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如果在X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 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 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X本改掉第 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内中七张有“脂 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庚辰秋月定本” 或“庚辰秋定本”。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 “石头记”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石头记 第五 十一回至六十回”,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 小字: 第五十一回 至六十回 庚辰秋定本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 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庚辰秋定本”的时候草 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第四册的一张,上有“村 “僚(“亻”换为“女”,下同)僚”是信口贻d河”句,在第三 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第三十九、四十 两回属于X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僚 (“亻”换为“女”,下同)僚”,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 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 早本,还在用“僚(“亻”换为“女”,下同)僚”。第三十九、 四十这两回是X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僚(“亻”换为 “女”)”已改“姥”,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 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 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 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 入“庚辰秋定本”,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 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僚(“亻”换为“女”,下同)僚”, 还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 捐馆扬州城”,回目页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 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 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 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回目页上作“鸳鸯女誓绝鸳鸯女” (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回目页上作“(王留)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 “鸳鸯侣”较早。“琉璃”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王留) 璃”,后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 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 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 “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 本”──都是“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19]但是吴氏 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确是一七六零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 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 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的记载。“从‘对清’到‘定本’,相 隔四年,完全可信”。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 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此回未成而 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 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 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 七)年以后才抄的”。又举出“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 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第四十回回 末筵席上“只听见外面乱嚷”,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 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 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 七六零“定”的旧本。[20] 第四十回是X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 下一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 末“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也没有下文;第七 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 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 一个本子。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 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 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时,回目页上表现得很清楚,下半都 是一六六零本,上半部在一七六零前或后。第二十二回未完, 显然是编纂的时候将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记抄入正文后面,好 对读者有个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后才编的,想必为 了抽换一七六零年后改写诸回,需要改编一七六零本上半部。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不可靠,“四阅评过”是藏家或书 商从他本抄袭来的签注。但是前面举出的正文与回目页间的 联系,分明血肉相连,可见这些回目页是原有的。不过上半部 除了一个“僚(“亻”换为“女”,下同)僚”贯通此书中部二 十回,回目页与正文间的连锁全在第二册,而第二册第一回是 用白文本拼凑的。如果这一册前部残缺,少了一回,怎么回目 页倒还在?如果这一册第一回破烂散失,那么这回目页也和第 一册回目页一样,是拼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的,照着第二册内 各回回目抄,难怪所有的特点都相同。此外唯一可能的解释是 抽换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只有这白文本有新的 第十一回,所以拆开原来的十回本,换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 旧保留回目页。第十、十一两回写秦氏的病,显然是在删天香 楼后补加的。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当然并没 生过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连带改第十、十一回,庚 本第二册倒又不缺第十三回。这疑点要在删天香楼的经过中寻 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删天香楼的本子,回内有句批:“删 却。是未删之笔”,显然这时候刚删完。 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这一截,总批改为回目前批,大概与 收集散批扩充总批的新制度有关。回目后批嵌在回目与正文 之间,无法补加。随时可能在别的抄本上发现可以移作总批的 散批,抄在另一页上,加钉在一回本前面,只消在誊清的时候续 下页,将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这就是回目前批。 到了第二十五至二上八回,又改为回后总批,更方便,不但可以 后加,而且誊清后还可以再加,末端开放。这都是编者为了自 己的便利而改制。 作者在X本废除标题诗,但是保留旧有的,诗联期又添写 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评人在诗联期校订抽换X本第六至八 回,把不符今本情节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来──他本都 已删去──凑足三回都有,显然喜爱标题诗。到了第十三至十 六回,又正式恢复标题诗的制度,虽然这四回一首也没有,每回 总批后都有“诗云”或“诗曰”,虚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 五回回前附叶上的“缺中秋诗俟雪芹”──回内贾兰作中秋 诗,“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下留空白;同页宝玉作诗“呈 与贾政,看道是:”下面没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 八页)──显然甲戌本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评人 所编。他整理前三回的时候现写第六回总批,后四句也是他集 批作总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总批有:“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 见……。”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 只此一见……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书的时间。他 这条批搬到甲戌本作为总批,删去“百回”二字,显然因为作 者已故,这部书未完,只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 标题诗制度已经废除,也是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后,缺的诗没 有补写的希望了。编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时候,显然作者尚在, 因此与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不同时。 第十三至十六回这四回,总批内移植的庚本有日期的批 语,最晚的是壬午(一七六二年)春。[21]同年除夕曹雪芹逝世。 编这四回,至早也在一七六二春后,但是还在作者生前,所以是 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 靖本第二十二回有畸笏一七六七年的批语:“……不数 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 枚……”脂砚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五九年冬。庚本第二 十六回脂砚批红玉回答愿意去伏侍凤姐一段:“奸邪婢岂是怡 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 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旁边有另一条眉批:“此系未见抄没 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如果狱神庙回是旧 稿,这样重要的情节脂砚决不会没看见。畸笏一七六七年写这 条批,显然脂砚迄未见到狱神庙回,始终误会了红玉。这一回 只能是一七五九年冬后,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写的或是改写 的,而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在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脂砚 已故。利用那两册现成的X本,继续编辑四回本的主要脂评 人是畸笏。 批者对于删天香楼的解释,各本第十三回共五段,并列比 较一下: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 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 到处。其事虽未漏(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 因命芹溪删去。(甲戌本回后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 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 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 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 也。(靖本回前总批)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 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靖本眉批)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也。叹叹!壬 午春。(庚本回后批) 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甲戌本回前总批) 甲戌本回后批与靖本回前总批大致相同,不过靖本末尾多 几句,来自甲戌本另一条回末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 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靖本把甲戌本这两条批语合并,也 跟甲戌本一样集批为总批。原文有“其事虽未行”句。秦氏 的建议没有实行,与它感人之力无关,因此移作总批的时候删 去此句,又补加“‘遗簪’‘更衣’诸文”六字,透露天香楼一 节的部份内容。两处改写都只能是畸笏自己的手笔。 靖本这是第三段总批,除了添上这一段──新删本两条批 拼成的──与庚本补抄的删天香前总批大致相同。第一段关 于秦氏托梦嘱买祭祀产业预防抄没,庚本多一句:“然必写出 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吴世昌在《红楼梦探源》中指出本来应当元春托梦父母,才 合书中线索。宋淇《论大观园》一文中据此推测“现在从元春 移到可卿身上,无非让秦可卿立功,对贾家也算有了贡献,否则 秦可卿实在没有资格跻身于正十二钗之列,虽然名居最末,正 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份、容貌、才学等有关,同品行也有 关”。(《明报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号第六页)这就是批的 “又有他意寓焉”,没有说明,想必因为顾到当时一般人的见 解,立功也仍是不能赎罪,徒然引起论争。删天香楼隐去奸情 后,更可以不必提了,因此靖本总批删去此句。 庚本删天香前第二段总批如下: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奢,岂明逆父 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姿(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靖本作: 贾珍显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 足为世家之戒。 贾珍虽然好色,按照我们的双重标准,如果没有逆伦行为,似不 能称“淫”。尤其此处是说他穷奢极侈为秦氏办丧事,“淫” 字牵涉秦氏,显然是删天香前的原文。庚本虽然是删前本总 批,这字眼已经改掉了。庚本补抄的两回总批──第十三、第 二十一回──都是一七六七年后上半部编了十回本之后,从旧 一回本上抄来的,年份很晚。当初删了天香楼,畸笏补充总批, 添了一段,原有的两段删去一句,其余照抄,没注意“淫”字有 问题,标题诗更甚,写秦氏“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靖本 这三段总批、一首诗都不分段,作一长批。第二段末句原文 “方见笔笔周到”,下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 也”“笔”字重复,因此“方见笔笔周到”改为“足为世家 之戒”。 甲戌本回前总批,秦氏“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首标题诗已 经删去,显然在靖本总批之后。因此甲戌本此回虽然是新删 本,只限正文与散批。回后批、回前总批是后加的。 在靖本总批与甲戌本总批之间,畸笏又看到那本旧一回 本,大概是抽换回内删改部份,这次发觉总批“淫”字不妥,改 为“虽贾珍当奢”,但是这句秃头秃脑的有点突兀,所以上面 又加上一句“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此句其实解释得 多余,因此这条批收入甲戌本回前总批的时候,又改写过,删去 首句。为什么“敬老不管”,他讲得详细些:“贾珍尚奢,岂有 不请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二字,疑是“老修仙”)要紧,不问 家事,故得姿(恣)意放为(以下缺字)。” “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靖本“天香楼”作“西帆 楼”。同回写棺木用“樯木”,甲戌本眉批:“樯者舟具也,所 谓人生若泛舟而已……”楼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归帆, 用同一个比喻。甲戌本天香楼上设坛句,畸笏批“删却”,因 此靖本改名西帆楼,否则这两个本子上批语都屡次提起删“天 香楼事”,而天香楼上设坛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 是吊死在这楼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显。靖本此回是紧 接着新删本之后,第一个有回前总批的抄本,这是一个力 证。──靖本也是四回一册,格式、字数、行数、装订方式同甲 戌本,八十回缺两回多,有三十五回无批,仿佛也是拼凑成的本 子。[22] 秦氏的死讯传了出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 疑心。”靖本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 (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 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 叟。”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赏的《风月宝鉴》的高潮,被畸 笏命令作者删去,棠村不能不有点表示,是应有的礼貌。所以 畸笏也还敬一句,夸奖棠村批得中肯,一面自己居功。但是在 同一个春天,畸笏在另一个本子上抄录这条眉批,删去批棠村 评语的那句,移作回后批,却把“余”字也删了,成为“是大发 慈悲也”(庚本),归之于作者。最后把这条批语收入甲戌本总 批,又说得更明显:“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前面引的这五段删天香楼的解释,排列的次序正合时间先 后。最后两段为什么改口说是作者主动?总是畸笏回过味来, 所以改称是作者自己的主张,加以赞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殡,宝玉路谒北静王,批“忙中闲 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 笏”。第十五回出殡路过乡村,宝玉叹稼穑之艰难,又批“写 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第十六回元 春喜讯中夹写秦钟病重,又批:“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 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 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在同一个春天 批这三回,回回都用慰劳的口吻,书中别处没有的,也许不是偶 然,而是反映删改第十三回后作者的情绪,畸笏的心虚。 总结删天香楼的几个步骤:(一)新删本──即甲戌本此回正 文,包括散批,回后批;(二)加回前总批重抄──即靖本此回── 棠村批说删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三)在同一个春 天,畸笏批另一个抄本──大概是旧本抽换改稿──开始改称 是作者自己要删;(四)改去旧本总批“淫”字──可能就是(三) 内抄本;(四)用最初的新删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删标 题诗,另换总批,但仍照靖本总批不分段,作一长批;(六)用同一 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总批分段。(末两项即甲戌本 第十三至十六回。) 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总批不但移到回后,又改为 每段第二行起低两格──第一行只低一格──兔起鹘落,十分 醒目,有一回与正文之间不留空白,也一望而知是总评。这四 回总批内收集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六七年夏。[23] 同年春夏畸笏正在批书,编这四回可能就在这年夏秋,距第十 三至十六回也有四五年了。书中形式改变,几乎永远是隔着一 段时间的标志。第十三回总批格式同靖本,而与下三回不同, 也表示中间隔了个段落,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这四回是作 者在世最后一年内编的,比季春后更晚,只能是一七六二下半 年。 重抄甲戌本第十三回,距删天香楼也隔了个段落,已经有 了不止一个删后本。在这期间,畸笏季春还在自称代秦氏隐 讳,至多十天半月内就改称是作者代为遮盖,也还是这年春 天。看来他自承是他主张删的时期很短暂,这包括刚删完的时 候。因此删天香楼也就是这年春天的事,脂砚已故,否则有他 支持,也许不会删。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史笔”是严 格的说来并非事实,而是史家诛心之论。想来此回内容与回目 相差很远,没有正面写“淫丧”──幽会被撞破,因而自 缢──只是闪闪烁烁的暗示,并没有淫秽的笔墨。但是就连这 样,此下紧接托梦交代贾家后事,仍旧是极大胆的安排,也是神 来之笔,一下子加深了凤秦二人的个性。X本改掉了元妃之 死,但是第五回太虚幻境里的曲子来自书名《红楼梦》期的五鬼 回,因此元春的曲词还是预言她死在母家全盛时期,托梦父 母。 一七六二年春,曹棠村尚在。同年冬,雪芹去世。雪芹在 楔子里嘲笑他弟弟主张用《风月宝鉴》书名,甲戌本眉批提起棠 村替雪芹旧着《风月宝鉴》写序,“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 仍因之”。看来兄弟俩也是先后亡故。──也极可能是堂兄 弟──靖本畸笏一七六七年批:“…不数年,芹溪、脂砚、杏 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大概可以确 定杏斋就是棠村。甲戌本第一回讲“棠村已逝”的批者,唯一 的可能也就是仅存的“老朽”,正在整理雪芹遗稿的畸笏。 这条批语说纪念已死的棠村,“故仍因之”,是指批者所 作《凡例》里面对于《风月宝鉴》书名的重视。因此《凡例》是畸 笏写的,雪芹笔下给他化名吴玉峰。他极力主张用《红楼梦》书 名,因为是长辈,雪芹不便拒绝,只能消极抵抗,在楔子里把这 题目列在棠村推荐的《风月宝鉴》前面,最后仍旧归结到《金陵 十二钗》;到了一七五四年又听从脂砚恢复《石头记》旧名。也 可见畸笏倚老卖老不自删天香楼始,约在十年前,他老先生也 就是一贯作风。 畸笏在丁亥春与甲午八月都批过第一回(甲戌本第九页 下,第十一页下),大约是在一七六七春重读“东鲁孔梅溪则题 日风月宝鉴”句,看到作者讥笑棠村说教的书名,大概感到一 丝不安,因为他当年写《凡例》,为了坚持用《红楼梦》书名,夸张 《风月宝鉴》主题的重要,以便指出《红楼梦》比较有综合性,因 为书中的石头与十二钗这两个因素还性质相近,而《风月宝鉴》 相反,非用《红楼梦》不能包括在内。后来也是他主张删去天香 楼一节,于是这部书叫《风月宝鉴》更不切题了。因此他为自己 辩护,在“东鲁孔梅溪”句上批说他是看在棠村已故的份上, 才保存《凡例》将《风月宝鉴》视为正式书名之一的几句。 一七六二年春,他批第十三回天香楼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 孽醮:“删却。是未删之笔”,雪芹还是没删,只换了个楼名, 免得暗示秦氏死因太明显,与处置《红楼梦》书名的态度如出一 辙,都是介于妥协与婉拒之间。 秦氏的小丫头宝珠因为秦氏身后无出,自愿认作义女, “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俞平伯 在《红楼梦研究》中曾经指出这一段的不近情理,与秦氏另一个 丫头瑞珠“触柱而亡”同是“天香楼未删之文”,暗示二婢撞 破天香楼上的幽会,秦氏因而自缢后,一个畏罪自杀“殉主”, 一个认作义女,出殡后就在铁槛寺长住,等于出家,可以保守秘 密。“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甲戌本夹 批:“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举哀并 不是难事,这条批解释得异常牵强而不必要,欲盖弥彰。畸笏 是主张删去天香楼上打醮的,显然认为隐匿秦氏死因不够彻 底,这批语该也是畸笏代为掩饰。 另有一则类似的,也是甲戌本夹批,看来也是畸笏的手笔: 宝玉听见秦氏死耗,吐了口血,批“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 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 玉一叹!”这条批根据秦氏托梦,强调她是个明智的主妇,但 是仍旧荒谬可笑。 显然畸笏与雪芹心目中的删天香楼距离很大。在第十三 回,雪芹笔下不过是全部暗写,棠村所谓“不写之写”;畸笏却 处处代秦氏洗刷。 第十回张友士诊断秦氏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要 能挨过了春分,就有生望了──当然措辞较婉转。此后改写贾 瑞,同年“腊月天气”贾瑞冻病了,病了“不上一年,……又腊 尽春回,”方才病故。夹叙“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接黛玉 回扬州。黛玉去后,秦氏死了。第十二回批注贾瑞寄灵铁槛 寺,是代秦氏开路(庚本第二七零页,己卯、戚本同),可见死在 秦氏前。秦氏的病,显然拖过次年春分,再下年初春方才逝 世。既然一年多以前曾经病危,甚至于已经预备后事了,即使 一度好转,忽然又传出死讯,也不至于“合家……无不纳罕,都 有些疑心”。最后九个字棠村指出是删天香楼的时候添写 的。显然这时候是写秦氏无疾而终,并不预备补写她生过病。 只有彻底代她洗刷的畸笏才会主张把她暴卒这一点也隐去。 前面说过,甲戌本第十三回与回前总批之间隔了一段时 间;此回有了回前总批后,又隔了更长的一个段落,才重抄下三 回,凑成一册四回本。第二次耽搁,该是由于补加秦氏病的问 题还是悬案。畸笏无法知道改写上两回是否会影响下两回,所 以要等改了第十至十一二回之后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拖 延到一七六二下半年,他的意见终于被采用,第十回写秦氏得 病,第十一回又自凤姐宝玉方面侧写秦氏病重。至于这两回原 来的材料,被挤了出来的,我们可以参看第三十四回,宝钗问起 宝玉挨打的原因,袭人说出焙茗认为琪官的事是薛蟠吃醋,间 接告诉了贾政。宝玉忙拦阻否认。宝钗心里想“难道我就不 知道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 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利害了”。书中并 没有薛蟠与秦钟的事。第九回入塾,与薛蟠只有间接的接触。 同回宝玉第一天上学,“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 儿呢”。戚本批注:“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 方不突然。”后文并没有贾母秦钟文字。回内同学们疑心宝 玉秦钟同性恋爱,“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淫秽,布满书房内 外,”句下戚本批注:“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显然第十回 原有薛蟠调戏秦钟,可能是金荣从中挑唆,事件扩大,甚至需要 贾母庇护秦钟。 此外还删去什么,从第十二回也可以看出些端倪。此回开 始,贾瑞来访,就问凤姐: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 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 来,也未可知。” 上一回并没提贾琏出门旅行的事,去后也没有交代。显然第十 一、十二两回之间不连贯,因为第十、十一两回改写过,原有贾 琏因事出京、删去薛蟠秦钟大段文字的时候,连带删掉了。 第十、十一回是作者在世最后几个月内的遗槁,没来得及 传观加批,现存的只有一个近白文本第十回有十条夹批(己卯 本),没有双行小字批注──新稿的征象。雪芹故后若干年,有 人整理一七六零本上半部,抽换一七六零后改写诸回,缺这最 后改的两回。不但缺这两回,显然一七六零本的第一册也已经 遗失了。 一七六零本第一回应与X本第一回相同──即甲戌本 第一回──因为那是此回定本。但是除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 都是妄删过的早本,楔子缺数百字。一七六零本是十回本,一 回遗失,必定整个第一册都遗失了。一向仿佛都以为庚本头十 一回在藏家手中散佚,这才拼凑上白文本。其实编集上半部的 时候,一七六零本第一至十回已经遗失,如果还存在,也从来没 再出现过。当时编者手中完整的只有这白文本──与己卯本 的近白文本──这两个本子倒是有新第十、第十一回。 从删批的趋势看来,一七八四年的甲辰本也还没有全删, 白文本似乎不会早于一七八零中叶。白文本是编上半部的时 候收入庚本的,因此这也就是庚本上半部的年份的上限。根据 第二十二回末畸笏丁亥夏附记,上半部不会早于一七六七夏, 现在我们知道比一七六七还要晚一二十年。 这白文本原是一回本,有简单的题页:“石头记 第X 回”,但是已经合钉成十回本。庚本收编第一册、与第二册上 拆下来的一回,只撕去第一、第十一回封面,代以回目页,配合 一七六零本,不过改用上半部无日期的格式。第一册回目页照 抄白文本各回回目,第二册仍旧保留一七六零本原回目页上的 回目。 所以庚本除第一册外,回目页上的回目都是一七六零本原 有的。庚本的主体似是同一个早本──当然内中极可能含有 更早的部份──这本子用“旷”、“僚(“亻”换为“女”, 下同)僚”、“姆姆”、“儒海”、“(王留)璃”,但是屡经 抽换,分两次编纂,在一七六零年与一七八零中叶或更晚, 回目页上始终用这早本的回目,不过一七六零年制定回目页 新格式,也很费了点心思,回目上面没有第几回,只统称第 X至X回,因为有的回目尚缺。流传在外的早本太多,因此需 要标明定本年月.区别评阅次数。 前面估计过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一七五九冬四评想必 也就是最后一次,因此一七八零年后编的庚本上半部仍旧是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的日期已经不适用,删掉了。 这三张回目页显然注重日期与评阅次数,与一七六零本时回目 页同一态度。上下两部回目页的款式显然都是编者制定,没有 书主妄加的签注。 ----------------------------------------------- 输入:阿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