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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33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阅读次数:6
所谓“正”,就是指有正规的职业身份,从事官方认可并支持的宗教职业活动的人。在《红楼梦》中,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张道士。他也可以说是全书中出场过的职位最高的宗教职业者。曹雪芹是这样介绍他的身份的: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第29回)

道录司是明、清两代设置的总管全国道教事物的机构。这张道士能让前、后两任皇帝都拿他当“仙人”、“真人”,且掌管道录司,统领天下所有的道士,必然有其大过人之处。但那是怎样的大过人处呢?是因为他有法力无边的魔法道术,还是有道骨仙风的人格魅力?实际上,他都没有。我们看到,他的过于人处,乃是善于媚事权贵!这里只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位道录司老爷的媚态可掬: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们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第29回)

按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虽说来历得有些奇异,但毕竟是一个晚辈的东西。这张道士想让众道友和徒子徒孙们开开眼界,本来只需让宝玉给他们看看就成。他却偏偏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别人看,弄得跟请尊佛像一般恭敬。这也就罢了。在“请”这块玉的时候,这张道士还“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亏他还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小心谨慎到畏首畏尾的地步。难怪皇帝见了,会喜欢如此恭顺的人。只是在我们看来,这哪里有一点出家人的风骨?不过是一个披着道袍的阿谀奉承之徒罢了。张道士在《红楼梦》中是职位最高,地位最正统的一个道士。他尚且如此,其他的旁门左道就更不知是何等的不堪入目了。

所谓“异”,就是指虽然有正规的职业身份,但并不足以谋生糊口,还不能不兼搞点其它的营生来骗吃骗喝的人,属于前述“正”者的变异品种。这方面最突出的是王一贴。此人虽然也有个天齐庙道长的身份,却混得比张道士差远了,只能在自己的庙里卖点假药,充作江湖郎中。由于常接触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人物,这道士的思维方式也是典型的走江湖式的。比如,当贾宝玉向他讨要治疗女人嫉妒的药,又不肯明说是什么药,只要他猜时,他第一念想到的就是房中之事:

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庚辰本第80回)

脂砚斋在这个地方就“心有所动”四字点明:

四字好。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邪。(庚辰本第80回双行夹批)

道出了此人心底的一股子江湖邪气。不过,严格来说,这位王一贴的邪性也仅限于骗吃骗喝,而且在贾宝玉等贵公子面前,他还算一个老实人,承认他的那些膏药都是假药:

王一贴笑道:“……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庚辰本第80回)

他提出的“疗妒方”虽然也不过是油嘴滑舌,却也诙谐有趣:

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庚辰本第80回)

依笔者之见,同样是混吃混喝,这位王道士倒比前面那位显赫的张道士要可爱多了。

所谓“雅”,其实也是前述号称为“正”的宗教职业者的一种变异。其代表人物是妙玉。前面我们讨论过妙玉:这位姑娘虽然“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却有一个致命的毛病:“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为什么会“过洁世同嫌”呢?原因是这位妙玉并没有真正懂得佛、道的思想精髓。佛家有世法平等之说,道家有和光同尘之论,强调天然和自然。并不以自己“得道”,就自觉高人一等,处处歧视别人。妙玉虽然有一个尼姑的身份,又喜读庄子文,且以“槛外人”自居,可她却并没有真正参透上述世法平等、和光同尘的道理,反而表现出格外强烈的等级观念,就如同大观园里的稻香村,明明是迎奉皇家的富贵之地,却偏偏“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一田庄,不伦不类。或如邢岫烟所批评的那样:“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对于贾母这样的贵家老太太,“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其殷勤讨好的程度仅次于林黛玉。对刘姥姥这样的贫婆子,妙玉则一脸的不屑一顾,连贾宝玉都知道妙玉嫌刘姥姥踩脏了她的地,打算“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以此来取悦妙玉。这妙玉却不想一想,她现在也不过是贾府在养着,跟跑到贾母面前讨吃喝的刘姥姥又有多大区别?就因为她年轻漂亮、会诗能文,就比人家刘姥姥高洁很多吗?妙玉以此为“高洁”,明显是违背世法平等之佛法以及和光同尘之道风的做法,持续下去那当然会落一个“过洁世同嫌”的结果!当然了,有人替妙玉辩护说,贾母等人走时,她“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这能证明妙玉并不趋炎附势于贾母。但在我们看来,妙玉的这种行为不过是表达了她对刘姥姥的厌恶罢了,因为刘姥姥正是贾母等人带过来的。如果她真的也嫌贾母等人脏,她怎么可能还住进贾府?她那个栊翠庵本身就是贾府的地盘,她怎么不把自己的脚洗干净了,再逃离此处呢?可见,妙玉正是以势利为标准来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而这样的“雅”,其实是欲雅反俗,或者说是大俗似雅。

同妙玉之“雅”相对应的,是贾母、王夫人们的“俗”。之所以说她们是“俗”,是因为这些贵夫人的吃斋念佛、烧香建庙,就直接是以祈福迎祥等世俗利益为目标的,并没有像妙玉那样的“洁癖”作掩饰。因此,她们的行善也相对来说更为真诚,更能惠及下层贫民。关于贾母之慈,我们可以通过贾母爱护清虚观小道士的事例来加以说明:

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第29回)

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家老太太,却能体谅一个孤苦无依,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道士,担心吓着了他导致人家的爹娘心疼,这不能不说是佛教和道教那种行善积德、善恶有报的思想对于她所产生的影响。同样的影响也存在于王夫人身上。且看贾府的远房亲戚贾瑞生病时,王夫人是怎么做的: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第12回)

对于王夫人的行为,脂砚斋批曰:

王夫人之慈若是。(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

时常吃斋念佛的贾母、王夫人,在别人需要帮助时,往往想的是怎么行善、怎么积德。而从未信这些阴司地狱报应的王熙凤则做起恶来肆无忌惮。两相对比,不能不说这是“有神论”相对于“无神论”的一点正面的社会效果。正如纪昀所言:“其祸福因果之说,用以悚动下愚,亦较儒家为易入。”(见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四》)尽管如此,贾母、王夫人等官家太太们的善举,仍然不能说是符合佛法之本源的。因为她们行善的目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通过积德以获得善报,并非真正领略了“悟空”的境地。是故,曹雪芹把贾母等人到清虚观的打醮祈福之举称为“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言语之间,略带一点讥讽的意味。

贾母、王夫人等贵夫人们为获得善报而多行善举,虽然是“俗”的,但也还在人情常理之中。而贾敬对于道教导引、炼丹之术的迷信,则到了虚妄的程度。故我们赠之以一个“妄”字。早在《红楼梦》的第2回中,作者就借冷子兴之口,向读者介绍了这位宁国府大家长的行事荒唐:

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第2回)

贾敬迷恋“烧丹炼汞”,无非是想借助服食由水银、朱砂等原料所炼成的丹药,而达到长生不死的目的。用一个道教术语,这叫“外丹”之术。因古人早就通过观察发现,水银、朱砂等物可使尸体长期保存而不朽坏,遂误以为这些东西聚集了天地之灵气,可使人长生久视。但我们今天知道,这些东西中大量含有铅、汞、硫、砷等重金属元素,对人体极其有害。所谓长生丹药,跟用来害人的慢性毒药,并无二致!因此,这位贾敬也跟历史上许多贪图永生的帝王,如唐太宗、明仁宗、清朝雍正皇帝等人一样,由于服食丹药过量反致短命而死。书中描述了贾敬死时的征状:

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第63回)

所谓“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明显是重金属中毒的症状。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贾敬纯属不懂科学,胡乱蛮干,以至于送命。即使站在道家本原的立场上,贾敬的行为也是咎由自取的。比如,按庄子的主张,应该是“等生死,齐万物”才对。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见《庄子•齐物论》),生与死都是正常的自然规律。又说人的生命和形体乃是:“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见《庄子•至乐》)又何必贪求什么长生不死呢?贾敬之流企图强行去做违背天道自然的事,当然只能是事与愿违。

贾敬之“妄”尚且只是误己,水月庵老尼净虚与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却属于操弄心机法术,谋财害命之徒。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一个“妖”字!净虚用的是心机权谋,挑唆凤姐操弄官司,让张金哥家与李守备家退亲,再与府尹攀亲。见凤姐不热心,就使出了激将之法: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第12回)

此语一出,立即就激起了凤姐的好胜心,做成了受赃婚而逼死人命的恶事。马道婆依靠的虽然是魇魔法之类的小妖术,她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且看她主动挑唆赵姨娘作恶的言语: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第25回)

对于净虚鼓动凤姐作恶的话,脂砚斋说:“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庚辰本第15回侧批)又说:“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甲戌本第15回双行夹批)对于马道婆挑唆赵姨娘害人的话,脂砚斋也评论说:“贼婆操必胜之券,赵妪已堕术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甲戌本第25回侧批)又云:“贼婆,贼婆,费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甲戌本第25回侧批)这些都是对净虚、马道婆一类的佛门妖孽、道中败类而发出的憎恶之叹。如果说前述“正”、“异”、“雅”、“俗”、“妄”五类人,对于佛理、道法尚且属于徒具其表、不具其里的“象法”的话,那么,净虚、马道婆等走到宗教劝善之反面的“妖”人,则无疑是属于“末法”的代表。


毫无疑问,在上述这些人身上表现出的“象法”与“末法”,同宝钗所推崇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佛理,在本质上已经是天渊之别,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么,我们先排开癞僧、跛道、警幻、空空道人这些仙幻人物,极其直接出面点化的甄士隐、柳湘莲等人而不论,在《红楼梦》中,除了宝钗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物也像宝钗一样具有对“正法”的信仰和推崇呢?答案是有的,而且是有两个这样的人物:一个是贾宝玉,一个是惜春。种种迹象表明,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贾宝玉最终的“悟道”正是薛宝钗主动引导的结果。恰是宝钗凭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的“博知”,启发了宝玉的禅悟。(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后文还将详细阐述。)因此,宝玉跟宝钗一样具有“正法”的若干特点,那是不必多言的。这里真正值得一说的是惜春的表现。为什么说惜春对佛理的追求也是“正法”呢?因为她跟上述“正”、“异”、“雅”、“俗”、“妖”、“妄”六种人均不同。她确实是看透了世俗欲望的空幻性,才选择出家做尼姑的。由于脂评本后三十回已经佚失,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直接看到曹雪芹笔下惜春出家的具体景象了。但《金陵十二钗判词》和《红楼梦组曲》中的《虚花悟》也仍然给我们提供了不少与之相关的信息。按《金陵十二钗判词》的说法,惜春出家乃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的一番情景。而《虚花悟》则把惜春逃佛的心路历程说得更细、更明了: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惜春的信佛不是为了靠着尼姑的身份混饭吃,也不是为了结交王侯求富贵,更不是想求佛祖保佑自己嫁个好夫君,以后随着丈夫一起飞黄腾达,而是她窥破了人生的无常,看透了“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的悲惨和沉沦以后,所作出的超越尘世的选择。因此,我们说,惜春跟宝钗一样,她们对佛法、禅宗的亲近都属于正法和真法!

然而,惜春跟宝钗的不同,却又是明眼人一望可知的。惜春虽然信佛,却只是一个人“独卧青灯古佛旁”,并不见她进入红尘,对其他人有过多少帮助和接济。宝钗则相反,她一方面感叹世人“何曾闻得梵铃声”,但另一方面她自己却并没有出家当尼姑,而是以“出世”之心去行“入世”之事,有着诸如助湘云、慰黛玉、援岫烟、护香菱、怜尤二等一系列“怜愍众生”的善举。这又是什么原因所导致的呢?其实,在笔者看来,宝钗与惜春的差异,正是大乘佛法与小乘佛法的教义分歧所致!跟很多世界性宗教一样,佛教在其创始人释迦牟尼去世以后,由于对一些宗教理论的理解各异而分裂为不同的流派。其中一派因为其教义更为简明、开通,且大开方便法门,迅速在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占据佛教的主流地位。由于其自称“能运载无量众生到达菩提涅磐之彼岸,成就佛果”,遂以“大乘”(梵文Mahayana)为其名号,意为庞大的车乘和宽阔的道路。同时贬与之对立的部派佛教为“小乘”(梵文Hinayana),意为低级的车乘和狭隘的道路。而所谓的“小乘佛教”虽然在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并不十分受欢迎,只在东南亚诸国广有市场,却并不承认自己为“小乘”,而是自称为“上座部佛教”。今天研究佛教史的学者多仍以“大乘”、“小乘”相称,实际上是沿用了大乘佛教的理论,因为毕竟是大乘佛教在世界上尤其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更大。关于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的思想分歧,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也不属于本书的讨论范畴。但由于涉及宝钗与惜春的区别,我们不能不选择其中最明显的两点来说一说。这就是只破“我执”,不破“法执”与“我、法二执”皆破的问题,以及离群索居、自修自了与入世出世、普渡众生的问题。

佛教把人类建立在世俗欲望的基础上的自我认同感叫做“我执”,即是说世人都自认为有一个实体的自我,所以才对声色名利等身外之物迷恋不已。而按照佛教的教义,这些东西其实皆是虚幻不实的,构成世界万物乃至人体本身的地、水、火、风都是虚幻不实的,正所谓“四大皆空”是也。因此,必须破除“我执”,才能不受其束缚,不被尘世的欲望拖累至无边的痛苦中。正如《唯识述记》所云:“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为帮助人认识到万物皆空的本质,佛教发明了诸如三法印、四圣谛、轮回报应等一系列的理论,以及各种各样要求人们遵循的清规戒律,统称为“法”。那么,问题就出来了,佛教既然宣称万物为空,而佛法本身又空也不空呢?正是在这一问题上,大、小乘佛教表现出了最明显的思想分歧。小乘佛教认为万物皆空而法不空,叫做“固执一切诸法,以为实有”。但在大乘佛教看来,佛法自身亦是空:“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同时认为小乘佛教对于法的固执,也是他们未能大彻大悟的一个表现,故称之为“法执”。按大乘佛教的观点,单破了“我执”,仅仅是比世俗中人要高了一层而已。惟有“我、法二执”皆破,才是“如来”之无上正道!正是这一根本的教义不同,导致了大、小乘佛教在很多具体的修行方法上都存在着巨大的不同。比如,小乘佛教持戒很严,强调修行者的一举一动都必须遵照教条,不得违反。大乘佛教则相对开通得多,重内心信仰的内容,而轻是否出家守戒的形式。小乘佛教主张依法苦修者可得阿罗汉果,但不认为除释迦牟尼外的其他众生也能成就佛果。大乘佛教却从世法平等、“一阐提人皆得成佛”的理念出发,指出人人都具有一定的佛性和慧根,只要内心向佛向善,众生都能成佛。这就引出了另外一方面的问题:作为修行者,又该如何处理自己与社会上其他人,乃至同整个社会的关系呢?小乘佛教既然强调严守戒律,为了固持“法执”,当然更倾向于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地进行修道。同时,由于认为为除释迦牟尼外的其他众生注定不能成佛,也就等于否认了得道者点化他人的必要性。一句话,小乘佛教要的是断绝社会关系,自己度化自己。因此,有关小乘佛教的一句十分著名的偈语便是所谓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大乘佛教则与之相反,不强调严守戒律的形式,而强调只要信守万境归空的理念就是正道。同时,由于相信人人皆有佛性,认为修行者只有走向社会去行善,度化有缘之人向佛,才是做功德,即所谓的入世出世,进得去,又出得来。相对于小乘佛教是入世,相对于儒家又是出世。因此,大乘佛教的信条乃是“普度众生”和“苦海慈航”。那么,两者谁的理论更好、谁的境界更高呢?放到今天来看,这实在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在历史上,绝大多数的中国佛学家,都是认为大乘境界是高于小乘境界的,判定后者有自私执拗的一面,惟有前者才无私无执。曹雪芹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清代的八旗子弟,他自然也倾向于这一观点。何以见得?因为他笔下的癞僧、跛道就是大乘境界的体现者。且看他们在太虚幻境门口的一段对话: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第1回)

所谓“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虽然是出自跛足道人之口,却完全是大乘佛教的思想。故,癞头和尚马上表示“正合吾意”。如果是按小乘佛教的理论,释迦牟尼之外的所有人都只能自修自了,哪里来存在什么“度脱”别人一说呢?可见,书中的癞僧、跛道均是大乘佛教的遵奉者。而我们现在知道这一僧一道恰是曹雪芹自己在书中的化身。第3回,林黛玉说癞头和尚曾经打算化她出家,“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脂砚斋立即在这一句旁边批云:

是作书者自注!(甲戌本第3侧批)

点明癞僧、跛道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不经之谈”,实际就是作者自己对于林黛玉等书中其他人物忠告。而癞僧、跛道均不约而同地认同大乘佛教关于涉世救人、普度众生的理论,这就足以说明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也是大乘境界的一个推崇者。

回到宝钗与惜春相对比的话题之上,我们不难发现,宝钗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出世”思想,恰恰是曹雪芹所推崇的那种大乘佛法的具体体现。在曹雪芹的笔下,薛宝钗能够无微不至地关怀体贴史湘云、邢岫烟等贾府内的弱势群体,这叫“怜愍众生故有法爱”。对于赵姨娘这样的倒霉蛋和林黛玉这样曾经敌视自己人,她也从不歧视、不计前嫌,这叫“世法平等”。宝钗把自己最为喜爱的《山门•寄生草》推荐给宝玉,最终还引导其“悟道”,并推动其出家为僧,复返大荒,这又不啻于贾宝玉的“苦海慈航”!尽管宝钗自己并没有出家做尼姑、做法师,但她的这些言行,不也跟佛经中所记述的那位维摩诘居士一般“在世出世”吗?正如《黔南会灯录》中一位“昌霞老宿谕”所赞:“昔维摩大士作人天师,谈不二法门,不是在家菩萨耶?”放到《红楼梦》中,宝钗也无疑是一位“在家菩萨”!

相比之下,惜春的境界就差远了,只停留在小乘佛法的境地。她虽然能“勘破三春景不长”,追求着“西方宝树唤婆娑”,却放不下名誉和脸面的拖累。在抄检大观园一回,惜春的贴身丫鬟入画被抄出藏有男人的靴袜等物。这虽然不过是贾珍赏给她哥哥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大错,但惜春却认为入画的“不清白”丢了她的脸,执意要逐走入画:

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第74回)

为了自己的清誉,连服侍自己多年的丫鬟入画也可以丢下不顾,所谓“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足见惜春不仅固守“法执”,而且“执”得来连慈悲心、怜悯心也几乎丧失殆尽了。而当尤氏以此斥责惜春“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时,惜春则干脆说出了那句关于“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的偈语,点明她所信奉的就是只修自身而罔顾众生的小乘佛法:

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第74回)

这种只顾自己的清白,不念他人死活的做法,跟宝钗那种普度众生,希望大家一起去听闻“梵铃声”的宏愿相比,无疑也是天悬地隔之别!前面我们在讨论“法爱”的时候,引用过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中的释义。而这位丁福保先生又将“法爱”这一概念,具体分解为两大类别:

此法爱又有二种:一小机之爱涅槃者及菩萨未断法执而爱善者,此法爱必当断之。二如来之大悲,亦云法爱,是无上之真爱也。

两相对比,惜春身上的“法爱”,无疑是跟所谓“菩萨未断法执而爱善者”相近,而惟有宝钗的“法爱”,才是“如来之大悲”、“无上之真爱也”!

这样说起来,宝钗实际上就可谓是占据了《红楼梦》中“出世”思想的最高境界。而这一点也得到了小说文本的支持。何也?在《红楼梦》中,宝钗乃是唯一成功地接受了癞僧、跛道之点化的女性人物。前文已经说明,癞僧、跛道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不经之谈”正是“作书者自注”。这一僧一道其实也是曹雪芹本人在书中的化身。而小说里,曾受到过癞僧、跛道直接或间接点拔的人物,总计有甄士隐、英莲(香菱)、宝钗、黛玉、贾瑞、宝玉、凤姐、柳湘莲八位。他们是“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甲戌本第3回眉批)。再细细辨之,则此八人又可以分为两类——未接受点化者和成功接受了点化的人。、香菱、黛玉、贾瑞、凤姐属于未接受点化者。香菱和黛玉都是其父母拒绝了癞头和尚欲化其出家的主张,前者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后者是“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贾瑞倒是接受了跛道的风月宝鉴,却不听其只看背面的忠告,专门正照凤月鉴,落了个精尽人亡的下场。凤姐虽然在癞头和尚持诵通灵玉的那一回,也顺带着救了她,但很显然,癞僧、跛道从未想过劝她改恶从善。因此,这四人都是点化之路上的失败者或放弃者。甄士隐、柳湘莲、贾宝玉、薛宝钗四人倒是点化之路上的成功者。但前三位均为男性。甄士隐、柳湘莲是在已遭遇人生或情感的重大挫折以后才走向佛、道的。贾宝玉最终的悟道更是薛宝钗主动引导的结果。因此,对于有重女轻男倾向的《红楼梦》来说,其中唯一成功地接受了癞僧、跛道之点化的“女儿”,非宝钗莫属。道理很简单,金陵十二钗中也只有宝钗接受了癞头和尚赠送的冷香丸配方。同时,也只有宝钗,癞头和尚才会送与她一个錾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并帮助她促成与贾宝玉的金玉良姻。如果你要问癞头和尚为什么要这样做,答案也并不复杂:因为惟有宝钗占据了《红楼梦》中“出世”思想的最高境界,也只有她能够担负起帮助癞僧引导贾宝玉悟道和出家,复返大荒山的重任!

最后,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这里也值得一说。《红楼梦》之所以得名,是因为第5回中有一个《红楼梦组曲》。此曲一共十四首,除去开头与结尾是总叙以外,中间十二首正好分别吟咏了书中的十二个人物。金陵十二钗中的十一钗都吟咏到了,惟独没有专门悲叹宝钗的曲子。过去很多红学家把其中的《终身误》当作是专门吟咏宝钗的曲子,这与事实是不相符合的。须知,要专门吟咏必须是以这个人为咏叹的中心对象的。要么是以旁人的口吻来感叹他(她)的人生遭际,如《乐中悲》感叹史湘云的“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又如《世难容》感叹妙玉的“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要么是以人物自身的口吻来其道其感受,如《虚花悟》以惜春的口吻自道:“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又如《留余庆》以巧姐的口吻庆幸曰:“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而那首曾经被当作吟咏宝钗的《终身误》,却对宝钗有何遭遇、有何处境,以及的她的所思、所感、所言、所行,全然没有一个字的交代。无论是所谓的“俺只念木石前盟”,还是所谓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全部说的是贾宝玉在选择自己“终身”大事上的一个大“误”!这如何能说是什么宝钗的“终身误”呢?分明应该是宝玉的“终身误”才对!因此,《红楼梦组曲》所专门吟咏过的人物是其他十一钗加贾宝玉,惟独就没有薛宝钗!这又是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因为《红楼梦组曲》乃是为薄命司中的人物所作,全部是悲叹的基调。而前面说了,宝钗已经达到了书中“出世”思想的最高境界。在别人眼中,是悲惨遭遇、红颜薄命,在宝钗眼里,可能都算不了什么。她是“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且“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或者用脂砚斋的话说,宝钗乃是“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且具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的精神!再大的苦难也压不倒她,反而更能成全她的修为。由此,再继续将吟咏宝钗的文字留在这一堆“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的自叹命薄者当中,就似乎不大合适了。于是,作者就干脆将其取消,并临时杜撰了一首吟咏宝玉的《终身误》,放到里面以维持原来的曲数不变。而恰恰是为了弥补宝钗无曲这一缺憾,在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第8回,作者又专门为宝钗及其“金玉良姻”创作了一首《金玉姻缘赞》,成为了甲戌本中五首标题诗中的一首。其诗不仅立意跟《终身误》中宝玉的那些执迷不悟的感叹截然相反,连具体言辞也与之针锋相对:“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作者的意图恰恰在于强调宝玉、宝钗婚后具有那种如“凤髓香”一般浓烈的爱情“风韵”,而且还要持相反观点的拥林派读者闭嘴“莫言”!其立场又是何等地坚决!那么,曹雪芹在撰写了关于宝玉的《终身误》,又为何要专门作一《金玉姻缘赞》,对其中的某些执迷之语进行严厉地批驳呢?原因无他,因为他惟恐人们错解了《终身误》。同时,他也想借这首《金玉姻缘赞》向读者表明:惟有宝钗才是他心目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也惟有宝钗的“金玉良姻”能有足够高的精神境界,能够起到代癞僧、跛道点化贾宝玉出家为僧并回归大荒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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