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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32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阅读次数:7
第五章:“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钗身上的佛、道“出世”思想


在前面一章里,我们讨论了宝钗对于当时官场仕途的态度。很明显,宝钗的政治理念就是希望那些有正义感的男人通过掌握权力,用“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的老辣手段,来横扫如贾雨村一类的“螃蟹”式的贪官,澄清吏治,还天下一个“月浦空余禾黍香”的清宁世界。然而,澄清吏治却是一个国家的大事,不是单凭一己之力就能轻松完成的。它不仅涉及到制度、体制等方面的问题,还需要机缘和助力。因此,放到现实之中,单靠个人的良心与能力,实施起来肯定难上加难,成功的机会渺茫。于是,在宝钗的心中,她就免不了常常会有“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忧愁和愤懑。但古人说的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见《论语•述而》)宝钗作为蘅芜君,她也必然不会使自己永远停留在那种患得患失的状态之中。中国古代文化的基本格局是佛、道与儒家互补,进取不成,就往往归于退隐。于是,这时候老庄、禅宗等“出世”思想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宝钗的内心,为她提供了精神抽逃的空间,并使这个人物在儒家淑女的身份表象之下,有了一颗“山中高士”一般的淡泊出世之心。过去就有人说过,宝钗是以“出世”之心来行“入世”之事。诚哉斯言!本章即从分析宝钗的宗教性人格入手,谈一谈她身上的佛、道等“出世”思想。

中国历史上信仰佛教或道教的人不少,但人们信仰这些宗教的原因却各不相同:有人是为了祈福迎祥,求得神佛保佑;有人是因为人生遭遇了重大的挫折;有人是因为出身于信仰世家;有人是因为得到了高僧大德的指点。在《红楼梦》中,薛宝钗的情形跟这些常见的情况均不同。她是因为忧国忧民的理想抱负无法得以实现,才接近了这些佛理、道锋的。因此,她的“出世”之心里面又明显带有“愤世”的机缘。而第22回中曹雪芹所全文引用的那首《山门•寄生草》,就正好是宝钗的内心世界由愤世嫉俗走向出世随缘的最好写照: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此曲出自清初昆剧作家邱园所作《虎囊弹》。《山门》又名《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虎囊弹》中的一出,讲的是北宋提辖鲁达为人行侠仗义,因替金氏父女主持公道,打杀恶人,而不得不遁入佛门避祸,改法名为“智深”,却又因为自己个性难改,无法忍受寺院的清规戒律,而屡屡犯戒,直至醉闹五台山,终亦为佛门所不容。这首《寄生草》就是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所发出的唱辞。“漫揾英雄泪”:随意擦拭英雄的眼泪。“漫”,随意。“揾”,擦拭的意思。此句语出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里使用辛弃疾“揾英雄泪”的典故,点明全曲由一种悲愤的基调开始。“相离处士家”:离开了收留“我”的赵员外家。“处士”本指有才德而未做官的男子,这里特指智真长老的兄弟七宝村的赵员外。在剧中,鲁智深先是避难于七宝村,受赵员外厚待,后因走漏风声,赵员外又将他转移至五台山文殊院,落发为僧。故紧接下句:“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意思是:感谢赵员外和智真长老的大慈大悲,让“我”在佛、菩萨的莲花宝座下剃发为僧。“剃度”指剃发、受戒为僧。“莲台”指佛、菩萨的莲花宝座。但由于鲁智深喜好喝酒、吃肉、打架的个性未改,终致佛门不容,被驱逐出文殊院。所以是“没缘法转眼分离乍”。意思是:可叹“我”却与佛门无缘,一转眼就不能不与你们分离。现在的鲁智深已经是英雄末路,那种孤愤的感觉已达到了顶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意思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为世人所不容,也对红尘的一切,均没有挂碍。可愤世的情结达到顶点以后,出世的心态也就出来了。因为直到这时候,一向对佛教清规戒律不以为然的鲁智深,才真切感受到了四大皆空,惟有佛法永在的真谛。正如《水浒传》中智真长老所预言的那样,他的弟子中惟有鲁智深“后来证果非凡”,首座以下的其他弟子则“皆不及他”。于是,紧接着便是下面两句:“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当“我”离开文殊院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哪里讨得到蓑衣斗笠,伴“我”一路而行?既然如此,那就任凭我穿着草鞋,拿着破碗,一路乞行,云游天下,随着机缘,去度化芸芸众生吧!“那里”,通“哪里”。“烟蓑雨笠”,指蓑衣斗笠,两者都是雨具。“卷单”,指行脚僧离开寺院。“单”,指僧堂里的名单。行脚僧来到寺院,把自己的衣钵挂在名单之下,表示要在这里投宿,叫做“挂单”。反之,收拾自己的行装,离开寺院,叫做“卷单”。“芒鞋破钵”指僧人穿的草鞋和乞食用的碗。“随缘化”是“随缘而化”或者“随缘摄化”的简称。“随缘”二字本身就是佛教、道教的专用名词,意思是:“应众生之缘而施教化。”而“随缘摄化”又写作“摄化随缘”,也是佛教的一个专用术语,意思是:“顺众生之机缘而以种种方便摄受化益之也。”(见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因此,这里的“随缘化”可理解为鲁智深自由自在地漫行天下,顺着机缘,去度化有心向佛之人。有人认为此处的“随缘化”是“随缘化缘”的简称,也讲得通。“化缘”一词,今天多用来代指僧人募化乞食。但其本义仍然是指佛、菩萨高僧等示现教化众生的因缘。这个地方的“随缘化”应该是把募化乞食与示现教化两个意思都双兼了。而鲁智深此刻一无所有,却胸怀天下,这又是何等的大悲悯、大境界!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早有批语云:

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不论是从文学的角度看,还是从佛学的角度看,这条脂批都可以说见解极其高明。须知,用“早辞却”就有厌苦于“芒鞋破钵”之意,跟整首曲子所要表达的出世意境正好相反。惟有“一任俺”三字,才能烘托出鲁智深悟道后的那种潇洒解脱和心无挂碍。过去,以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总喜欢将宝钗描绘成一个头脑僵化的“卫道士”,认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于所谓的“封建礼教”。但曹雪芹在《红楼梦》第22回这个地方却显然提供了与这种说法针锋相对的一个反例。对于这么一首表达了愤世嫉俗之情,显露了出世随缘之心的《山门•寄生草》,宝钗不仅是格外喜爱,认为其“填的极妙”,还不顾“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的风险,十分热心地将其推荐给宝玉:“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以至于又引出了所谓“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的一大节文字。这又是为什么呢?显而易见,在宝钗的内心深处,也必定经历了类似于曲中鲁智深那样的由“愤世”到“出世”的心理转换。正因为宝钗那种儒家淑女的外表下,有一颗勇于批判社会的愤世之心,所以她才能从《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看似“热闹”的戏文中,一眼瞧出其中的悲怆和冷峻。同时,又正因为宝钗的那种愤世之心最终走向了佛、道等“出世”哲学所追求的心无挂碍的境界,所以她才会对这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道锋禅机,产生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并且为之倾情若此!

既然宝钗的思想已有从“愤世”向“出世”的转变,那么,她自己的诗词作品中也就面免不了会有许多不乏“禅意”的文句。而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又莫过于宝钗的《镂檀锲梓谜》: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前面说过,这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首灯谜诗,其真谜底为《红楼梦》这本书。这里不考虑谜底的问题,单就谜面来说,这首诗又何尝不是宝钗对于世人不懂佛法真谛的感叹?在宝钗的心目中,她所认同的佛、道等“出世”思想宛如一座无形的宝塔,虽然一层又一层地镂檀锲梓,却不是人工刻意雕琢而成,而是来自于心灵深处的顿悟。只可惜这世上的人沉迷于物欲的多,能超脱生死的少。历尽了世事沉浮,就如同漫天风雨而过,但又有几人听到了那无形宝塔上梵铃的召唤声呢?过去的中国人将古代印度称为“梵”。譬如,古印度文字叫“梵文”,语言叫“梵语”,习俗叫“梵俗”等等。又由于佛教起源于印度,故这个“梵”又多用来代指跟佛教有关的食物。譬如,佛寺叫“梵刹”,佛经叫“梵言”,佛教歌曲叫“梵音”等等。这个地方的“梵铃”显然也是指佛塔檐角上所悬的铃铎,并代指佛法、禅宗所讲的真理之音。毫无疑问,这时候的宝钗形象已带有了一种宗教预言家的色彩,而这恰恰与作者在《红楼梦》中的化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这一僧一道遥遥相映!

除此而外,宝钗的《更香谜》和《临江仙•柳絮辞》里也有这种颇具宗教哲学韵味的文词。在第22回中,宝钗《更香谜》的颈联有云:“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痛苦。但到了此谜的尾联中,宝钗却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这时候的她显然已经从忧国忧民的愤懑、悲凉之中解脱了出来,转向了一种不为尘世外物所扰的坚定静穆和大彻悟之中。到了第70回中,宝钗的这种坚定静穆又使她吟出了与黛玉式缠绵悱恻截然相反的词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不管喧嚣繁杂的尘世是何等的千头万绪、聚散无常,她都不会动摇她心目中出世随缘的意志!如果没有一点宗教式的虔诚,宝钗作为一个少女,却能拥有如此不动不摇的惊人毅力,那就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了。

有一句俗话讲得好:言不如行。如果一个人嘴上说如何悟道,若在行为上仍然贪求世俗名位,那他肯定不是真解脱。反之,不仅有出世之言,还有出世之行,如此方是佛教所讲的“成正觉之义”。那么,宝钗在具体的行动上又是否跟她所作的诗词一样,表现出了那种“风雨阴晴任变迁”和“万缕千丝终不改”的特点呢?答案是肯定的。纵观《红楼梦》全书,宝钗不仅在言论上表达了她对所谓“梵铃”之声的向往,而且她在日常生活中的诸多表现也符合佛经上关于“真解脱者”的描述。有一本产生于古印度北部、今克什米尔地区的佛经,叫做《大般涅槃经》。中国的东晋十六国时,出身于印度的北凉国高僧昙无谶将其译为汉语。此书的第五卷《如来性品》花了很大篇幅讲述了大乘佛教定义下的“真解脱者”应该具有哪些特征,一口气举了几十个例子。逐条看去,在脂评本原著中,薛宝钗的行为竟然无一不与之相符!当然,该经举的条目实在太多,我们没必要每一条都抓进来分析。只举出几个有代表性的地方即可:一曰“寂静默然”,二曰“绝欲知足”,三曰“心存彼岸”,四曰“世法平等”,五曰“法爱无边”,六曰:“无所怖畏”。

1、寂静默然

《大般涅槃经》中有云:

解脱者名曰寂静。譬如有人热病除愈身得寂静。解脱亦尔身得寂静。身得寂静即真解脱。

又云:

解脱者名曰默然。譬如大海其水汎涨多诸音声,多诸音声。解脱不尔如是,解脱即是如来。

先解释一下意思。前面一条说的是:真正的解脱者应该是寂静而不浮躁的。解脱时的感觉就如同得了发烧等热病的人刚刚痊愈,退却了炎热,忽感凉爽一般。经历过这种感觉,才是真解脱者。后面一条拿大海涨潮时嘈杂的声音来比喻未解脱者的心气躁动。而真正的解脱者应该是沉默的,不是那种一天到晚胡言乱语的人。领会了这一点,才符合“如来”的性品。“如来”,梵文tatha^-a^gata,意为由真理而来,即所谓“如实而来”,而成正觉之义。简单地说,就是彻悟了真理的人。在俗文学中,多用来代指佛祖释迦牟尼。这里仍然是指它的本意。而我们知道,宝钗就恰好是一个寂静默然的人。作者说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而富察明义则赞美宝钗说:“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见富察明义《绿烟琐窗集•题红楼梦之十五》)认为宝钗的沉默兼有了真威仪与真美丽的两面。如果套用《大般涅槃经》的话说,宝钗“藏愚”、“守拙”的“威仪棣棣”即是如来,即是真解脱。

2、绝欲知足

《大般涅槃经》中有云:

解脱者名曰知足。譬如饥人值遇甘馔食之无厌。解脱不尔如食乳糜更无所须。更无所须喻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又云:

解脱者名曰断绝。如人被缚断缚得脱。解脱亦尔断绝一切疑心结缚。如是断疑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前面一条意思是说,知足才能解脱。没解脱的人贪婪外物,就如同贪吃甜美的食物一般,永远也吃不够。真解脱的人不应该如此。后面一条意思是说,要断绝那些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心态才能解脱。否则,其心灵就会如同被绳锁绑缚一样不自由。而《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就是这么一个把物欲降到了最低程度的人。她虽然身处大富大贵之场,却心如止水一样淡泊、寂静,不为所动。她住的是“雪洞”一般的房间,“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她自己的打扮也朴素之极,从头至脚都没有那些官家小姐常有的富丽闲妆。用她母亲薛姨妈的话说:“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7回)脂砚斋也说:“‘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甲戌本第7回侧批)正是这种很低的物欲,使得宝钗不屑于跟黛玉去争什么“宝二奶奶”之位。所以,如本书第三章里所描述的那样,每当黛玉以那种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心态攻击宝钗的时候,宝钗总是表现得超然物外,只在宝玉、黛玉玩过界的时候才予以适当反击。这样的绝欲知足,也符合《大般涅槃经》关于“如来性品”的描述。

3、心存彼岸

《大般涅槃经》的说法是:

解脱者名到彼岸。譬如大河有此、彼岸。解脱不尔虽无此岸而有彼岸。有彼岸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大意是说,解脱者应该有哲学上的彼、此两岸,既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又关注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不能只蝇营狗苟地计较于个人利害得失。这一条不用多解释。上述宝钗对《山门•寄生草》的喜爱,以及她自己的《镂檀锲梓谜》、《更香谜》、《临江仙•柳絮辞》等诗词作品中表现出的佛理、禅意,都是能够证明宝钗属于所谓“有彼岸者即真解脱”的最好事例!

4、世法平等

《大般涅槃经》上说:

解脱者即是平等。譬如野田毒蛇鼠狼俱有杀心。解脱不尔无有杀心。无杀心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又平等者譬如父母等心于子。解脱亦尔其心平等。心平等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大意是说,解脱者应该平等对待外物,即使对于动物,也不要轻易起杀心。对人更要平等,如同父母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子女。宝钗在这方面的突出表现就是她宁愿冒着得罪王夫人的风险,也要平等地对待贾环、赵姨娘等贾府中的倒霉蛋,并不歧视他们。且看戚序本第67回中的一段交代: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环哥儿物件,忙忙接下,心中甚喜,满口夸奖:“人人都说宝姑娘会行事,狠大方。今日看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家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搭拉嘴子他都想到,实在可敬。若是林姑娘,也罢么,也没人给他送东西带什么来;即或有人带了来,他只是拣着那有势利、有体面的人头儿跟前才送去,那里还轮的到我们娘儿们身上呢。可见人会行事,真真露着各别另样的好。”(戚序本第67回,列藏本、甲辰本略同)

能够不以势利、体面取人,对人人厌恶、本身也劣迹斑斑的倒霉蛋,亦给予公平的对待,给他们看到光明和希望的机会,这也符合大乘佛教关于“一阐提人”也有佛性的论断。所谓“一阐提人”,是小乘佛教的专用名词,指善根尽灭,不可救药的人。但大乘佛教却认为“一阐提人皆得成佛”,意思是坏透了的人也有被劝化向善的可能,不可一味歧视。而宝钗对贾环、赵姨娘的公正态度,又无疑是对大乘佛教理论的一个实践。

当然了,由于庚辰本的第64回和第67回缺失,现存脂评本中的第67回又有简、繁两种版本,孰真孰伪还有争议。而戚序本的第67回属于繁本。假设简本被证明为真、繁本被证明为假(当然,笔者倒倾向于繁本更有可能为真,简本更有可能晚出,因为戚序本、列藏本的版本依据远比梦稿本可靠),那么我们上面引用的文字,其可信度就不能不大打折扣。但笔者以为,这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简本中的这一段情节跟繁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以下是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梦稿本第67回)

“不露出谁薄谁厚”这几个字是简、繁两种版本所共有的。换句话说,不管是哪种版本为真,哪种版本为假,宝钗对于贾环、赵姨娘等贾府中的倒霉蛋乃是持“世法平等”的态度,这都是确凿无疑的!

5、法爱无边

《大般涅槃经》中有云:

解脱者,名曰无爱。爱有二种:一者、饿鬼爱,二者、法爱。真解脱者,离饿鬼爱,怜愍众生故有法爱。如是法爱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大意是说,解脱者又名叫“无爱”。爱有两种,一种是欲爱(饿鬼爱),一种是法爱。真正解脱的人是会远离饿鬼一般索求不已的欲爱的,而是悲天悯人、爱护芸芸众生,所以他们的爱是“法爱”。具有法爱的人,才符合“如来”的性品。乍一看,这种说法似乎是自相矛盾的:真解脱者到底应该是“无爱”,还是“法爱”呢?其实,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因为佛教本身对于“爱”这一概念就有狭义和广义两种理解。狭义的“爱”,就是特指上述欲爱(饿鬼爱)。正是基于这种理解,所以《大般涅槃经》提倡“无(饿鬼)爱”。有的佛经则干脆直斥“贪、嗔、痴、(饿鬼)爱”是造恶之因。但广义的“爱”则不同,包括了欲爱(饿鬼爱)与法爱两种。因此,《大般涅槃经》又说:“如是法爱即真解脱。”这跟它反对欲爱(饿鬼爱)并没有构成真正的冲突。那么,什么又是欲爱(饿鬼爱),什么又是法爱呢?丁福保《佛学大词典》对“饿鬼爱”的释义是:

二爱之一。欲爱之异名。以凡夫爱着五欲,同于饿鬼趣也。

还是丁福保的《佛学大词典》,对于“法爱”的释义是:

爱有二种,一欲爱,凡夫之爱着也。二法爱,菩萨已上之爱乐善法也。此法爱又有二种:一小机之爱涅槃者及菩萨未断法执而爱善者,此法爱必当断之。二如来之大悲,亦云法爱,是无上之真爱也。

综合《大般涅槃经》以及丁福保《佛学大词典》的论述,我们大体可以得到以下结论:佛教所说的“欲爱”,又名“饿鬼爱”、“凡夫爱”,指占有欲的爱。对名誉、地位、钱财、美女(美男)的执迷和贪恋,都属于“欲爱”的范畴。而佛教所说的“法爱”,特指对真理和正义的爱、非占有欲的爱。菩萨一般的爱乐善法,以及佛祖一般怜愍众生的大慈大悲,都属于“法爱”的范畴。

将上述“欲爱”与“法爱”的概念放到《红楼梦》中,则不难发现,林黛玉对于贾宝玉的爱,就属于佛教所说的“欲爱”、“饿鬼爱”。不仅因为林黛玉念念不忘于“邀恩宠”、“独立名”这些世俗的荣耀,还表现在她对宝玉的控制欲上——她惟恐史湘云等其他女孩与贾宝玉“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并且“皆由小物而遂终身”,夺了她的宝二奶奶之位,不惜长期跟踪、偷窥贾宝玉,反而把自己弄得疑神疑鬼,总是心神不宁。正对应了那种“爱着五欲,同于饿鬼趣”的情形。反过来,薛宝钗对于贾宝玉的爱却属于“法爱”。一是因为宝钗、宝玉本来就在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有精神共鸣,属于“爱乐善法也”。其二,宝钗之所以多次劝宝玉读书仕进,是希望他通过掌握权力,消灭如贾雨村一般的赃官。而消灭赃官的出发点,恰恰是为了拯救苦难中的民众。这与宝钗在大观园及自己家里搞了诸如助湘云、慰黛玉、援岫烟、护香菱、怜尤二等一系列的善举,乃是目标一致的。这正照应了《大般涅槃经》里的说法:“怜愍众生故有法爱。”

6、无所怖畏

《大般涅槃经》里的说法是:

解脱者是无所畏。如师子王于诸百兽不生怖畏。解脱亦尔于诸魔众不生怖畏。无怖畏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师子王”即狮子王。经文强调真解脱者要如狮子王一般,对百兽、诸妖魔均无所畏惧。在《红楼梦》中,宝钗敢于得罪贾母、贾政,敢于“调侃”王夫人,嘲弄“凤丫头”,这些当然都是她“如师子王于诸百兽不生怖畏”的表现。这里再举一个例子,就是书中迎春与宝钗的对比。小说第73回,曹雪芹在专门叙述了迎春的下人相互吵架,“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太上感应篇》来看”的情节以后,又特意点出了宝钗与迎春合看这本《太上感应篇》的一个细节:

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第73回)

这显然是拿宝钗跟迎春作对比。《太上感应篇》是旧时最常见的劝善之书。而同样是心地善良,乐于做好事,迎春是善良到懦弱的地步,她完全无力抵御恶势力对她的侵害。事实上,这一节所对应的回目就叫做“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连林黛玉也嘲笑迎春的做法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而宝钗的处世手段则要强有力得多,属于那种既乐于助人,又不畏强暴的风格。比如,后来她在金桂搅家一事中所表现出的强硬态度,让夏金桂这样的悍妇也不能不有所收敛: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第79回)

对弱者能关怀体贴,对恶势力却能反击、压制,这样的行为才真正叫做“如师子王于诸百兽不生怖畏”、“于诸魔众不生怖畏”、“无怖畏者即真解脱”!

综合以上六点来看,宝钗所崇尚的那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佛理,可以说早已经融化在了她的血液里,表现在了她的行为的方方面面。而我们知道,《红楼梦》中写了很多人物,他们的身份或言行都跟当时的佛教、道教有关。除了癞僧、跛道、警幻、空空道人等仙幻人物以外,从事宗教职业的还有张道士、王一贴、妙玉、净虚、马道婆等等,信仰宗教并经常参加各种宗教活动的有贾母、王夫人、贾敬等等。那么,宝钗身上所表现出的佛、道等“出世”思想跟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一言以蔽之,就是宝钗的“出世”思想是非世俗的,是以追求真理和“怜愍众生”为目标的,而宝钗之外的这些人物,他们所从事的都是世俗的宗教,即以获取世俗功利为目标的宗教职业或宗教活动。按理说,佛教也好,道教也好,其本意都是要劝人“少私寡欲”,即减少对世俗功利的依赖。但发展到末流,宗教本身又往往沦为了世人牟取利益的工具或幌子。信徒们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升官发财、长命百岁。宗教职业者不仅以此谋生糊口,还试图以此求取富贵,甚至图财害命。一句话,等于是走到了当初立教的反面。据说,释迦牟尼生前就曾预言,他所创立的佛教也会跟世间万物一样,有一个从正大光明走向堕落和毁灭的过程:先是正法世,再是象法世,最后是末法世。如果说宝钗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宗教性人格属于“正法”的话,那么后面提到的这些人物则无疑属于“象法”和“末法”。具体来说,我们又可以把“象法”、“末法”之人归结为六类,分别以“正”、“异”、“雅”、“俗”、“妖”、“妄”来概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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