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7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 阅读次数: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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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正是这种轻官、轻儒的思想,培养了宝钗蔑视权贵的气概,以及敢于在这些人面前坚持自己个性的勇气。所以,不论是她以《更香谜》大扫贾政之兴,还是以蘅芜苑的居室布置得罪贾母,甚或是挖苦、讽刺凤姐与贾母演双簧,我们都不难从中看到这种气概和勇气所起到的作用。而在所有的权贵人物当中,宝钗所最厌恶的,又莫过于以贾雨村为代表的贪酷官僚。对于贾政那样的庸官俗吏,宝钗尚且以《更香谜》大扫其兴,并用诗中那高人逸士的此“朝罢”,来对彼“朝罢”进行解构、反讽。对于贾雨村这种对上投机钻营,对下残民以逞的赃官,她更不会置一句好辞。比如,第32回,当宝钗听说贾雨村又跑到贾政这里来“做客”,实为投机钻营时,她便立即对“这个客”的此种“热情”,予以了尖刻的讽刺:
“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第32回) 此处,反感之情,鄙夷之态,已经溢于言表。当然了,有人会说宝钗此时未必知道来的客就一定是贾雨村。我们姑且认可这种说法,但也丝毫不影响我们的结论。宝钗就算不知道此时具体来的这个人是贾雨村,可一天到晚围绕在贾政身边阿谀奉承捞好处的是群什么人,宝钗还能不知道吗?她不是已经在心底里认定当时的官场并无好人了吗?所以,即使她真不知道具体是贾雨村,她讥讽的也是如贾雨村一类的投机小人!也正是基于对贾雨村这一类人的鄙薄、厌恶之情,在第38回中,宝钗又写下了全书中那首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钗此诗将贾雨村之类的赃官墨吏、贪酷之人比喻成了横行霸道的螃蟹,并予以了最为犀利的抨击和批判。而这一节对应的回目就叫做“薛蘅芜讽和螃蟹”! 我们先翻译并解释一下:“桂霭”指桂花飘香的云气,点明是在秋季。“桐阴”,点明地点是桐林之荫。“觞”,代指酒杯。“长安”,在《红楼梦》中实际是京师的代称,并非现在的西安市。甲戌本《凡例》中有专门的说明:“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这里的“长安”是代指居住在京城的自己。“涎口”,流着口水。整个首联的意思就是:住在京城的我,一到桂花飘香的秋季,坐在桐林之荫,举着酒杯,流着口水,盼着在重阳节,拿一样东西下酒。什么东西呢?颔联明确指出,那是螃蟹。螃蟹因为横行,跟人和一般动物直行不同,故曰:“眼前道路无经纬”。活蟹壳里的蟹膏因为有黑有黄,故又曰“皮里春秋空黑黄”。按,“皮里春秋”又是一个成语,指人表面伪善,肚子里却诡计多端。所以,颔联又是在借螃蟹的特点比喻赃官们的无法无天和诡计多端。对付这样的货色又该如何行动呢?紧接着就是颈联:“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蟹肉味腥,单用酒还压不住它的腥气,故一定要喝菊花酒。中医认为蟹肉性寒,多食容易在腹内积冷。故又需要热辣的姜汤来对付。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向被视为高洁之物。姜,是越老辣越好。因此,颔联又有另外一层隐喻意:宝钗希望有理想人格的人,通过掌握权力,以高洁的品格兼老辣的手段,一举消灭、铲除这些横行无道的贪官!最后,尾联嘲笑螃蟹的下场,并想象了肮脏之徒被清扫干净以后的洁净世界:螃蟹啊,螃蟹,你横行霸道一世,到现在还不照样是落进了锅里,成了人们的口中餐?看那月下的水塘边只剩下了稻米、麦子发出的清香! 按,以咏螃蟹来讥讽权贵,这在那些愤世嫉俗的中国古代文人那里,是有传统的。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之“借蟹讥权贵”条有云:“宋朱勔横于吴中,时有士人咏蟹讥之,中联云:‘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盖勔少曾犯法,鞭背黥面,故以此嘲。至嘉靖朝,张、桂用事恣肆,有人于御前放蟹横行,背有朱字,世宗取阅,乃漆书璁、萼姓名,此大珰辈所为也。其后分宜擅权,枉杀贵溪,京师人恶之,为语曰:‘可恨严介溪,作事忒心欺。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一蟹之微,古今皆借以喻权贵,然亦一蟹不如一蟹矣。”清·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亦载:“宋人咏蟹诗曰: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借寓朱勔之贪婪必败也。”而宝钗的《螃蟹咏》显然就继承了这一优秀传统。所以,作者特意写了当时观赏这首诗的大观园诸人的反应。一是众姐妹的看法: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第38回) 另一个是贾宝玉的反应: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第38回) 因为宝钗讥讽了形形色色的贪官、权贵,以小题目寓有大意,故众姐妹都推她这首《螃蟹咏》为“食螃蟹绝唱”。又因为宝钗表示了极大的憎恶,并发出了对当时官场最猛烈的抨击,所以宝玉也不禁为之高呼“写得痛快”!这无疑是宝钗与宝玉之间,在思想上产生的一次巨大的精神共鸣!读者试想,曹雪芹为什么不把这样一种思想共鸣归于宝玉、黛玉,而是归于宝玉、宝钗,且在回目上大书“薛蘅芜讽和螃蟹”呢?毫无疑问,这又是对钗、黛之思想性格究竟为何的一种深层次地暗示! 当然了,对于那些坚持拥林派观点的官方红学家来说,他们是很难接受宝钗批判社会这一事实的。因此,他们总试图歪曲这首《螃蟹咏》的锋芒所向。比如,一种曾经流行的说法,就硬说这首诗是宝钗的“自嘲”。这实在是奇怪的逻辑。连明人沈德符都说了,“一蟹之微,古今皆借以喻权贵”。宝钗自己是权贵吗?硬要把批判者与批判对象混为一谈,岂不搞笑?按这种说法,为什么不可以说是曹雪芹的“自嘲”?另一种流行的说法则强说宝钗讽刺的是宝玉或者黛玉。这就更奇怪了,若宝钗讥讽的是宝玉,宝玉会舒服么?若宝钗讥讽的是黛玉,宝玉会为之叫好么?敢为之叫好么?再者,众人已经说清楚了:“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若是大观园这些小儿女之间的自嘲或互讽,有何“大意”可言?又有何“大才”可言?这些连论者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谬说,自然还是改变不了宝钗憎恶官场、批判现实黑暗的事件本质的! 再进一步:宝钗忧世、愤世的最终目的,仍然是要改造社会,再补苍天。应该说,宝钗也曾经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宝玉这样一类的纯洁男子(指政治方面的纯洁,非性爱方面的纯洁)的身上,希望他们能够读书仕进,通过掌握权力,去消灭贾雨村那样的赃官。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是也。然而,在当时那种政治制度下,这样的理想却注定将成为一场幻梦(因为单个的人永远无法跟作为一种权力运作机制的官场潜规则相抗衡)。事实上,宝钗自己也或多或少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痛恨现实的黑暗而又无力改变之际,她也需要另外一种精神资源来作为自己心灵上的更大的依托。而佛家和道家所主张的“出世”哲学,在很大程度上,便为她提供了这种精神抽逃的空间。这样的微妙转变,就集中体现在第22回,宝钗对于《山门·寄生草》的高度喜爱之上。我们把这一段的原文辑录于下: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又名《山门》,是清初剧作家邱园所作昆剧《虎囊弹》中的一出。讲的是鲁智深因打杀恶人,避入五台山佛寺,却又因个性张扬,为佛门的清规戒律所不容,最终被逐出山门的故事。《山门·寄生草》即是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的唱辞:“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一朝辞别了抱朴守真的隐逸之士,这世间便再无人能理解一颗英雄之心。这是何等的苦闷!何等的郁愤!纵然于五台山处,还有着“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的际遇,也只能“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结果。“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更是一语道出了一个满怀正义,坚守个性,却不能为世所容的独行者孤独、愤懑、悲怆的心迹!同时,这也是一个转折,标志了鲁智深开始由单纯的愤世,而转向“芒鞋破钵随缘化”的悟道、出世之境。值得注意的是,这么一支充满了《水浒》式孤愤、反叛色彩的曲子,竟然得到了宝钗的深爱,被她认为是“填的极妙”。这是为何呢?显然,在宝钗的内心深处,她也同这些英雄好汉一样,充满了对这个堕落世界的义愤!只不过,她是一个闺中弱女,不能像鲁智深那样尽情发挥,凭借武力打杀恶人,而只能把一股子愤世嫉俗的激情,寄托在这些蕴藏了道锋禅机的辞曲之上罢了。而更耐人寻味的是,辞曲中的鲁智深在其愤世的情绪臻于顶点之后,已经开始出现了心路转折的迹象,这对于宝钗日后的思想及情感演变来说,不也同样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吗?很显然,那宝钗将来也必然会经历这么一个由“愤世情结”向“出世情结”升华、转变的过程!以佛家的观点来看,宝钗此刻对于《山门·寄生草》这支曲子的如此偏爱,倒正可以说是为她日后思想及情感的这种转变,悄悄地种下了一个前因!如上所述,舞台上的鲁智深,在“漫揾英雄泪”,饱尝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滋味以后,他最终是选择了一种“随缘化”的飘逸和洒脱。而无独有偶,就在小说的同一回里,宝钗在其《更香谜》中,亦同样表现出了一种从极度的愤懑和痛苦中参悟的精神:“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我自珍惜我的缘分,哪里管他外物是如何变化,是风雨如晦,还是阴晴无常呢?读者不妨细细品之,这“任变迁”三字,不也正好是深得了“随缘化”三字的精髓吗?以佛家的视角来看,这显然也可以说是宝钗身上的一个慧根,以及她与所谓“佛理”之间的一种天然的宿缘! 有意思的是,宝钗还把这么一首标志着主人公的精神世界由愤世走向出世的《山门·寄生草》推荐给了宝玉,这又立即引宝玉十分兴奋,“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又弄得林黛玉十分吃醋:“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而这应该说是宝玉、宝钗在愤世、出世领域的又一个精神共鸣之处吧!我们不妨仔细品位一下前面宝钗对宝玉所说的那句“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要知道,这时候,可是在宝钗自己的生日宴会上,场面相当地热闹。而宝钗却偏偏要在热闹的场面上,点一出包含了冷峻主题的戏。那一种清醒、孤高,无疑是寂寞的、傲岸而不群的。这不犹得人想起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章里的名言:“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世俗的人们熙来攘往,争名夺利,好像要参加盛大的筵席,好像在春日竞相登高远望,我却独自恬然淡泊,无动于衷,混混沌沌的样子,好像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孤独疲惫的样子,好像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而事实上,在整部《红楼梦》中,也只有宝钗和宝玉能够一起分享这么一种超越了个人利害得失的孤独!林黛玉行吗?不行。虽然她的《葬花吟》唱尽了青春和生命的无常,却终究依然是顾影自怜,不停地感叹一个“他年葬侬知是谁”的主题。史湘云行吗?也不行。因为她甚至不曾有过这种敏感的思索。妙玉又行吗?更不行。一个以清高相标榜的出家人,却怀着一颗入世之心,把富贵老人(贾母)与贫贱老人(刘姥姥)分出个三六九等的待遇,这又如何超越自我?惟有宝玉,玉钏儿送汤烫了他的手,他却能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第35回)听了林黛玉的《葬花吟》以后能够想到:“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28回)这样一种对他人的悲悯意识和对世界的空幻意识,相对地与宝钗那种热中取冷,“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精神最为接近。是故,脂砚斋早就在他(她)的阅评本中得出了有关宝玉与宝钗似远而实近,宝玉与黛玉似近而实远的结论: 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显然,在脂砚斋看来,宝玉和宝钗原本就具有“较诸人皆近”的本质。只是因为一些表层的隔膜,如宝钗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狎昵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才导致了二人表面的和暂时的疏远。但这种表面的疏远,又毕竟改变不了钗、玉在本性上的共通,“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而黛玉与宝玉虽相爱之至,却反而缺乏这种共通的本性,以至于爱得越深,误解与冲突也就越大,“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而读懂这一点,正是理解《红楼梦》的关键,故曰:“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