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6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 阅读次数: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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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解了“更香谜大扫贾政兴”、“蘅芜苑开罪史太君”、“薛宝钗不屑皇妃赏”三件事情以后,我们再回过头来审视被传统红学用来论证宝钗如何“世故”、“虚伪”的三个主要“罪证”,就不难看出这种“治罪”方法纯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作风。有的甚至纯属无理取闹!
先说第22回中宝钗点菜、点戏的那件事,论者往往只抓住“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这一句话,大做文章,却惟独忽略了这句话是有一个前提的:这是在贾母专门为宝钗举办的生日宴会上!下面引用两段原文: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第22回)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第22回) 从上面两段原文中,可以看出贾母先是要凤姐动用贾府官中的钱给宝钗过生日,还要求比往年林黛玉的生日要隆重一些,再是自己也蠲资二十两私房钱。贾母如此厚待宝钗,宝钗哪怕是出于最起码的感激之情,不也应该在其生日宴会上尽量承欢于贾母吗?这与所谓的“世故圆滑”,又有什么相干?若宝钗真的是出于“逢迎”贾母的目的才这么做的,她后来又怎么会因为蘅芜苑的居室布置而得罪贾母呢?要知道,早在第22回的时候,宝钗就“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既然如此,像贾母这样的富贵老人,其最喜欢繁华热闹场面,最忌讳那种“雪洞”一般的素净和冷清,她也应该是非常清楚的才对。假如宝钗真有什么“巴结”、“讨好”之心,她只需要根据贾母的喜好,提前更换一下自己屋内的帐幔和其它陈设,就完全可以避免惹贾母不快,何至于像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样,让贾母左一句“不象”,右一句“离格”地批评呢?难道过了将近二十回,也就是大半年的光景,到了第40回的时候,宝钗对贾母的认识反而退化了?她反而弄不清贾母这种年老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了?这能讲得通么?由此可见,在曹雪芹的笔下,宝钗根本就没有什么要“巴结”、“讨好”贾母的用心!相反,在对待家长的问题上,她完全是一种我行我素、无所用心的态度!而第22回中,她在点菜、点戏时的表现,不过是彼时基于对贾母的一点感激之情罢了,根本就不能用来作为诋毁宝钗人品的理由! 同回,宝钗猜谜一事,传统红学的说法亦属于故意无理取闹。宝钗真的“虚伪”吗?且看曹雪芹给出的原文: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庚辰本第22回,蒙府本、戚序本同) 注意,这里的主语是“宝钗等”三字,而并非“宝钗”二字。一个“等”字,即说明了当时猜谜“故意寻思”,装作猜不着的,绝非仅仅宝钗一人,而是众人皆是如此!果然,作者接下来就写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人的表现:“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小小一首诗谜,竟要“暗暗的写了半日”。这与“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的表现相比,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可见,宝钗当时的举动亦不过是作为一般大家闺秀的循礼而为罢了。包括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人在内的众人也都彼此彼此,在这个事上的表现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所以,如果你硬要说宝钗当时的举动是如何如何“虚伪”、“狡诈”的话,那就应该首先承认包括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人在内的众人也都是“虚伪”、“狡诈”之辈,而且其所作所为也都“虚伪令人作呕”才行!只是这样一来,《红楼梦》也就自然不再是“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的作品,而变成一幅“群丑图”了。而这又是可能的么?当然,说到这里,某些拥林派论者仍免不了要奋力一辩。这些论者抓住以上曹雪芹原文中的一个“也”字辩称,这个“也”字说明上、下两句是并列关系,也就是说第二句中提到的“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并不包含在第一句提到的“宝钗等”当中。言下之意,他们所钟爱的林黛玉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是跟宝钗有所不同的。但这种观点戳穿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因为论者实际上一点也不熟悉《红楼梦》的常用语言。我们来看小说第16回中就有着关于这个“也”字的完全相同的用法: 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妈妈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甲戌本第16回,庚辰本中“赵妈妈”作“赵嬷嬷”) 这里亦是一个由“也”字把上、下两句连接起来。但你能说下一句中的这个“赵妈妈”不包括在上一句中的那里“满屋里人”当中么?此时,赵妈妈正坐在炕下一小脚踏上,与琏、凤二人对话,她可不会跑到屋外去!所以,拥林派论者的说法仍然是不能成立的。第22回中的“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照样还是包括在其上一句提到的“宝钗等”当中! 真正值得一说的,是第35回宝钗所说的话。因为这个例子不仅不能说明宝钗有多么“虚伪”,反而证明了宝钗的耿直!按,那些传统红学的论著喜欢把宝钗的话掐头去尾,硬说成是所谓的“恭维”、“讨好”贾母,但真要结合上下文的语境来看,宝钗的话,与其说是对贾母的什么“恭维”、“讨好”,还不如说是对凤姐讨巧于贾母的一种讽刺!有关这一段的完整原文如下: 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第35回) 对照以上完整的文字,任何人都不难看出宝钗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在书中,贾母那些为数众多的儿媳妇、孙子媳妇里,凤姐可以说是与她配合的最为默契的一个。在曹雪芹的笔下,凤姐屡屡与贾母演这种双簧,即先由凤姐出面弄巧卖乖,再故意露个破绽,让贾母当众戳穿,以示老太太的“明察秋毫”。比如,在后来的第47回中,凤姐与贾母、薛姨妈等人一起打牌时,她就有过故意假装“小器”,假作反悔,然后引贾母假装“惩罚”于她,以显示贾母牌技“高明”、处事“公道”的精彩表演。在第35回中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凤姐先装作要用官中的钱做人情的样子,吩咐下人“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再由贾母一语道破所谓的“天机”:“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既哄的众人开心,又凸显出了贾母的“英明”。而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宝钗才忍不住在一旁笑着对其予以了讥讽:“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言下之意,这不过是她二人早就默契好了的罢了。而既然是二人早有默契,那凤姐怎么可能巧得过老太太去呢?当然是永远也巧她不过啊!值得注意的是,宝钗在这里对凤姐的称谓,她没有按照弟妹称呼长嫂的惯例,称其为“凤姐姐”,而是不顾长幼尊卑的秩序,称之为“凤丫头”(按,此处列藏本写作“凤姐姐”,程甲本写作“二嫂子”,均系擅改)。其轻蔑凤姐之为人的态度,那是不言而喻了。所以,此言一出,贾母也不得不出来为凤姐打圆场:“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言下之意,自己年轻时也时常以此道逗公婆开心,比凤姐还来得,凤姐现在的行为,也算不上谄媚,犯不着去讥笑。拥林派论者一不看前面凤姐的表演,二不看后面贾母的解释,仅仅抓住宝钗中间的一句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其打成是所谓“恭维”、“讨好”之语,由此看来,岂不是十分可笑的吗?我们不禁要反问一句,若宝钗真的有心去“恭维”、“讨好”贾母,她后来还有可能那样轻易地就把贾母给得罪了吗?再进一步,我们结合后文中描写凤姐记恨于宝钗的情形来看,事情的本质就更加清晰可见了。自程、高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流行以来,很多读者受后四十回中那个“调包计”的影响,想当然地把凤姐划入所谓的“钗党”。但实际上,在脂评本的原著中,从第35回中宝钗的这一次插话以后,凤姐在私下里议论宝钗,她几乎从未给予其一个较高的评价。比如,第55回,宝钗辅助探春治家,她明明是勤于监理巡察:白天“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晚上,“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弄得下人“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以至于被下人们在背地里起了一个“镇山太岁”的绰号。可到了凤姐的口中,宝钗却被描绘成了一个所谓的“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不负责之人。——她单单记恼于宝钗不肯与之同流合污的恨,却惟独不记宝钗辅助探春理家的恩。足见当年凤姐因机巧被宝钗揭穿而感到憋屈、窝火的情绪是何等之深了!所以,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宝钗的那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不仅说不上是什么“恭维”、“讨好”之语,反而恰恰是一句得罪了贾府实际行权者——凤姐,从而为自己招来了麻烦的“惹祸”之言!谁说宝钗“圆滑世故”呢?我们分明看到的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耿介孤高的女子的形象! 在驳倒了传统红学强加给宝钗的什么“势利”、“虚伪”之类的罪名,并还原了曹雪芹笔下宝钗耿直、孤介的形象以后,有一个问题就很自然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宝钗屡屡“惹祸”,再三再四地开罪于贾府中的这些当权者和行权人呢?还有,前面我们在讨论宝钗《更香谜》时所涉及的那个问题:作为一个名门淑女,生活富足而无忧,同时,她也没有什么工作压力。她哪里来的那种愤懑、忧虑之情呢?很明显,宝钗的这些言行、表现肯定不是因为她不懂那些人情世故的所致。而是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有正义感的人。她对于当时的社会现实,尤其是官场的黑暗,有着一种十分清醒而痛苦的认识。或者可以这么说,恰是这种清醒而痛苦的认识,导致了宝钗思想上的愤世嫉俗。而宝钗内心中那种对现实社会抱有强烈的批判主义的精神,才造成了其行动上的个性突出和卓而不群。而宝钗的这种批判主义精神,则最集中地体现在了第42回,宝钗劝慰黛玉时,她所“夹带”进来的一小段话中。她是这样说的: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 希望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种想法本身在那个帝制时代并没有什么希奇的。但奇异的是,当宝钗以这把传统的标尺去衡量当时社会上那些读书做官的男人们时,她却敏锐地发现这世上竟然并不存在那样的明理、爱民之人。不仅从来没有见到过,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正所谓“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宝钗并没有像许多人,甚至大多数人那样,用一种自欺欺人的逻辑安慰自己,总是说什么“官员中好的是大多数,坏的是极个别”,而是一竿子扫倒了当时为官作宰的所有文人士大夫,说他们是“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在她看来,与其让这些变了质的人读了书,更有能力祸国殃民,危害社会,还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做个没太多文化的农民或者商人,一心一意地务农、经商,为社会积累财富,“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此,宝钗已经在思想上颠覆传统的官本位以及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做官)高”的观念,将当时主流社会所推崇的官贵民轻、重儒轻商的价值序列,颠倒成了民贵官轻,重农、重商而轻儒的序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