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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吴宓和《红楼梦》----金克木

作者留听 标签红楼梦 阅读次数:405
            胡适、吴宓和《红楼梦》
                金克木

  心理学家荣格在《人和他的象征符号》中说,梦是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有预报之功能。我不知他是否研究过中国的“圆梦”。梦的预见性我不敢说,梦的“反思”性不能说没有。

  我上面说的梦话不过是由于回想起了我所知道的几位大学者。孔圣人说过:“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论语.子路》)可是对于其所自以为知的呢?很难办到“多闻阙疑”了。可能因为自己梦犹未醒,所以见人如梦。

  举一个例:胡适博士。他曾经在北京大学作过文学院长,名副其实。那时文学院中包括的几个系,中文、英文、哲学、历史、教育,他都能讲课,能代人讲课,能当系主任。真可谓“博”矣。他讲文学,还创作,却并不像是在欣赏文学而是在考订文学,论证文学,标榜他的“国语”和“自然”主义,证“实”作者和作品,欣赏的是他自己的工作成绩。他写诗“尝试”,其实古人早已试过。“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比得上“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吗,“努力努力往上跑”,又何如“行行重行行?”(在广东话中也是口语吧?)他作剧本《终身大事》,反对包办婚姻,曾一再上演。他自己结婚的对象仍是家中预订的。他讲哲学只是讲哲学史,讲史学只是讲史料学,鼓吹的是“全盘西化”,提倡的是“整理国故”。他自称有“历史癖”和“考据癖”,一点不错,但二者只是一癖,就是整理史料,考订真假,对《红楼梦》、《水经注》都是这样。他宣传的“经验主义”,不等于美国的实用主义,尽管据说是一个。说来说去,他是个不信梦也不喜欢做梦的人。不管是文学梦、哲学梦、史学梦,他都不喜欢,也不承认。新话叫“认同”。他是个“务实”的人。可是我看他未免还是处于一场梦境之中,在不做同样的梦的人(不一定是醒着的)看来,他说了不少有学问和有才气的梦话,“多闻”而不肯“阙疑”。讲信仰的人有所谓“隔教”,他对文、哲、史本身似乎也有点“隔梦”。和他正好相对称的是吴宓教授。两人同样受过中国传统旧教育,又同时期在美国留学,同样用外国出产的标尺衡量中国,同样能在大学教文、史、哲课,但是主张相反,行事也相反。这两位老先生都是“务实”的。他们所讲的,所癖好的,文学、哲学、史学是各人自己的一套。一个认为这些只有“实”。一个认为其中都是情。

  我觉得他们都象是在做梦。梦景不同,梦境无异,都没有逃出20世纪初年中国如来佛的手掌心。有趣的是两人都喜欢讲《红楼梦》,可是所讲的大不相同。一个看成真史,一个看成真情。两人都当了“真”,这倒是相同的。不过他们的“真”是字纸里的,加上自己认为的。大概对于一个对象,特别是一件艺术品,着重考察以至研究的人可以走三条路。一是艺术科学的。把对象一再分解,类似作解剖学或化学分析的实验。例如格式塔心理学用物理眼光看一幅画,能发现《捣练图》中的四个人的方位之间有“张力”。这也可说是抽象法。第二是艺术哲学的,随学派而不同。例如把一部小说或则看成社会史料,或则看成人情画面、世故教科书,或则看成武器工具,或则看成可以陈列摆设比照欣赏的小玩艺,或则看成练习题,或则看成谜语,或则看成梦活,如此等等。在前一条路上看画就是画面,看文就是“文本”。在后一条路上看画是画的内容,看文是文的意义。还有第三条路,不知道该叫做什么,是普通人的吧?看画也好,读诗文也好,都不过是梦中世界,自己一看,一听,就要进入梦境。进得去,能说出好坏或喜欢不喜欢;进不去,就说是“瞎胡扯”。走惯每一条路的人都是很“认真”的,但所认为的“真”不一样。认梦为真的决不会承认那是梦。吴宓教授自认走的第二条路,别人看来他象是走第三条路,自己入“梦”了。胡适博士仿佛三条路都不走,把《红楼梦)、《水经注》当作自己当侦探查凶手的案子,和查“禅”、查“儒”一样。他对于案子本身并无兴趣,兴趣只在侦查。所以他说过,发现天上一颗星和发现一个古字的意义同等。他是做练习,自己出题,自己做答案,也可算是走第二条路。胡和吴都教书、讲课,仿佛都自认为在看戏、评戏,而实际上都是在演戏。吴“进入角色”,胡始终在“扮演”。两个人,一个是沉溺干其中,一个是摩挲于其外。好比虞姬舞剑,梅兰芳演来是人舞剑,有的人演来是剑舞人。不是一个路数,难说优劣。

  由《红楼梦曲子》引出的,讲“金陵十二钗”的《石头记》,本是一部没抄全的小说,一上市就有点“轰动”,没过几十年就刻印出了“全本”。以后出现了从“政治”到“痴情”的各种各样看法和说法,越来越“畅销”,普及各种人,流传全世界。近些年更热闹,化为真人真事,搬上舞台、荧屏、银幕,“十二钗”又会唱,又会舞。连累了那位自称“披阅”和“增删”的曹雪芹也在梦中复活。对他发生浓厚兴趣的不仅是胡适、吴宓两位大教授。这么多年,这么多不同的人,竟能都由于一些破烂字纸而进入一个离奇梦境,各做各的古怪梦。和这相比,现在也热闹非凡的金庸等人写的那些字纸是远远比不上的。说起来仿佛都是发挥“才子佳人”含义变化,金庸把文才子变成武才子,琼瑶把穷才子变成富才子。可是新才子佳人未必胜得过老才子佳人,新梦还都赶不上旧梦,热闹二三十年的还没有能使热闹了二三百年的进入冷宫。这是为什么呢?不论新梦、旧梦,荧屏总越不过字纸,活人尚未压倒死人,那有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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