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消香断有谁怜─浅探《红楼梦》对林黛玉「忧郁性格」的塑造-何佳骏

作者：红米 标签：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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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消香断有谁怜
──浅探《红楼梦》对林黛玉「忧郁性格」的塑造
何佳骏

【摘 要】《红楼梦》的成功，在于透过人物性格的刻划、角色彼此间的鲜明对照后，
精采地塑 造出女子形象的典型。其中，关于黛玉的描述，更是成功写出女性性格那
「多疑」、「善感」的忧郁面。换言之，这角色的内涵确是包含很明显的「妒」及
「痴」的：前者见其对宝钗、湘云、晴雯等的深虑可证，后者则可见于其与宝玉间
的苦恋情事。本文以此为出发，拟探讨《红楼梦》对林黛玉忧郁性格的塑造。

【关键词】 红楼梦曹雪芹高鹗林黛玉长篇小说红学忧郁性格


一、前言：

　　　　如果说，小说注重结构与描写，戏剧注重对话与冲突，《红楼梦》这本长
篇小说反而是属于后者的上乘。换言之，《红楼梦》的成功并不在于关目或情节上
的铺排，而是在于透过人物性格的刻划、角色彼此间的鲜明对照后，精采地塑造出
女子形象的典型──尤其是「金陵十二钗」。书中〈第一回〉云：石头道……不如
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
……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P6）

　　　　　　　
　　　　可见正如作者自题之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
其中味。」（页 7）荒唐的自是书中的儿女情长，辛酸的却是所记所吟的种种无奈
与离散。其中关于黛玉的描述，更是成功地写出了女性性格中「多疑」、「善感」
的忧郁一面。 因为，小说中的「林黛玉」这角色，其内涵确是包含很明显的「妒」
及「痴」的：前者见其对宝钗、湘云、晴雯等的深虑可证，后者则可见于其与宝玉
间的苦恋情事。总之，就在《红楼梦》百二十回的内容里，我们看到了一缕美丽、
聪慧可惜却敏感、脆弱的孤单倩影。这无疑是令人惋惜的结局。

　　　　但本文欲探讨的重点是：作者曹雪芹及续作者高鹗 又是如何描绘刻画出林
黛玉那独特的「忧郁性格」呢？ 换言之，本文拟就小说研究的立场，按四个方面去
分析──其一，孤高之栖；其二，痴情之妒；其三，情定之苦；其四，葬花之谶。
看看在《红楼梦》一书中，作者及续作者是如何塑造出林黛玉那「忧郁性格」的。



二、孤高之栖：黛玉的美丽与孤独

　　　　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因此虽支庶不盛、
人丁衰落，但从黛玉小时就赋予她「文心」、「才情」的酝酿。换言之，林如海膝
下虽无儿，对这聪明绝顶的小女孩倒是特别锺爱，自幼即请了老师像儿子一样地教
她书。可惜，其自幼体弱，母亲亦早丧，童年生活蒙上一层忧郁孤独的色彩；再加
上后来父母相继亡故，不得已长期依靠于外祖母家（即贾府），身世孤零的悲凄，
乃不时地侵袭上心头。故〈第三回〉初到贾府之际，宝玉对黛玉的赞语，作者便暗
示般埋下黛玉「郁」、「独」的一生：

　　　　　　　 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以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点，病如西子胜三分。（P72）

　　　　可不是，这蹙眉愁靥，这泪光娇喘，形容的正是黛玉的多愁多病；而引比
干与西施来拟黛玉，更写出她的才华与貌美。两种性格，加上其不得已栖居别人篱
下的不幸遭遇，恰成为一幅「孤高凄美」的图画。 而黛玉那「美丽、孤独」的纤弱
形象，也就在这种内心聪慧高绝、外表风流袅娜、却又生性颦颦不喜的生动描绘中，
被作者巧妙地塑造出来。


三、痴情之妒：黛玉的不安与敏感

　　　　黛玉确是多疑而善于猜测的，然而，这却也莫可奈何，因为一来她只是个
寄居远亲篱下的孤儿，地位平凡；二来与宝玉间原本两小无猜的感情，亦在宝钗出
现后浮起极大的变数；三来其对宝玉又是一往情深地痴恋。如此，三种「不安」交
相蔓延，益增加她性格上的敏感与善妒。

　　　　换言之，黛玉尽管受贾母等万般怜爱，饮食起居，都同宝玉一样，较之迎
春姊妹等，已高一等，然总系寄居，她得步步留心，时时在意，遂养成她的「善感」。
再者，她原同宝玉一起长大的，二人异常亲密，不想来了一位宝钗，年岁虽大不多，
而品格容貌，似在黛玉之上，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又不像她那样孤高自许，于是
人人喜悦，乃更引起黛玉的「多疑」了。

　　　　故如宝钗有金锁可配宝玉的通灵玉，适成「金玉良缘」，黛玉却没有，不
免深以为憾；孰料，某次宝玉得一个金麒麟，恰恰又与湘云的成一对，莫怪乎令黛
玉又加上一层忧惧了。而她本是自幼即与宝玉极亲密的，感情深不可测，宝钗出现
后，所引发来的防卫意识，更是激起两玉之间热烈的爱情──尤其是早熟敏感的黛
玉，由于用情更深，疑忌甚多。

　　　　故小说中，宝玉虽然对黛玉真心，但因为个性博爱多情，总是希望对所有
女孩子都很好。专情的黛玉便不然。无怪乎黛玉要妒忌地对宝玉说：「我很知道你
心里有妹妹，但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话，且不断因「妒」而和宝玉生气，因
「疑」而时常说出尖酸刻薄的话来。


四、情定之苦：黛玉的多愁与多病

　　　　 黛玉所有的诗词，无不是充满伤感，而和她那多愁多病的神态及不能自在
的苦恋相互映照的。其〈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夜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
　　　　　　　 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P709）

又如其〈桃花行〉：

　　　　　　　 ……泪眼观花泪易乾，泪乾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
　　　　　　　 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廉栊空月痕！（P1074）

　　　　　　　 都明显地寄托她自己飘零无依的身世以及孤苦忧伤的情怀。 换言
之，二玉皆是绝痴至情之人，只是既在内心无法逾越礼教思想的拘牵，于外在又无
法抗拒「金玉良缘」的后天运数，因此终于皆因承担彼此的深情，而备感挫折了。
又因二人始终坚持、皆不肯轻易卸下，乃形成其爱情虽如镜花水月般浪漫，却始终
充满冲突与纠缠的情定之苦。 如小说于〈三十回〉写道：

　　　　　　　 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
「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P507）

二玉之爱，至此本可说已彼此相知。〈三十二回〉却立刻接道：

　　　　　　　 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在外）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
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
亲热厚密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自然我亦
可为你的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有之，又何
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
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
己，但恐不能久待； 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
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像这样，在情定之后，却又接续发生了黛玉自悲自叹的愁苦，并在此段后
面接写宝玉：「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而导致被父亲鞭挞的情节……诸如此类，
都正说明了两人恋爱的重重困难。

　　　　总之，一个是善妒、敏感而过分矜持，一个是博爱、多情而太过天真，二
人虽已用真情私定终生，但却都不识大体地消耗彼此的青春。如此，在礼教及「金
玉良缘」运数的限制下，定情虽美，但却唤来二人更深更苦的愁思，于是宝玉日渐
痛苦，黛玉更是病情转恶，最后相思劳神，终至于泪尽人亡。

　　　　《红楼梦》所安排的二玉爱情，虽是绝美像玻璃般碎了，但正因其终究
「碎了」，故更增添黛玉那股「忧郁性格」的美。


五、葬花之谶：黛玉的洁艳与不悔

　　　　黛玉原是个性孤高，甚至略嫌乖僻的，她「□与人共，原不肯多语」（二
十二回），人际关系相对于其它金钗而言，的确是显得狭隘，而知心者仅一二人如
紫鹃而已。因此， 其〈葬花词〉不但可说是她对自己命运所作的「似谶成真」的自
悼曲，更可视为她坚持孤高不俗的心理剖白：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
　　　　　　　 绣廉。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廉，忍踏落花来
　　　　　　　 复去。 ．．．．．．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
　　　　　　　 寻觅。 ．．．．．．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坏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
　　　　　　　 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疑，他年葬侬知
　　　　　　　 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
　　　　　　　 不知（P464）

　　　　试看，这画面何其缤纷而黯然？这情调何其浓烈而忧伤？而这幅暮春里凋
零的景象，又是多么地令人惨咽孤单？小说中，再不会有什么比损害这痴情黛玉的
自尊和触痛她那依人活命悲凄命运，更能使读者产生共鸣。

　　　　 不过作者笔小的黛玉终究是孤高而艳骨挺立的，因为虽然她触情生情、虽
然她血泪凝和、虽然她悲伤绝望交加、虽然她感叹「风刀霜剑严相逼」，但作者却
依旧付予她不落俗套的描写。像在〈葬花词〉中，黛玉便是用「质洁」的花朵来象
徵自己，并表达「不教污淖陷渠沟」的坚贞决心的。 是故，正因黛玉具有高人一等
的才华，所以她艳洁而自孤高；正因黛玉的痴情宝玉，所以她疑妒多虑而不悔；正
因黛玉的身世与自知，终能在悲痛地葬花之际而能不怨恨。这些情节，都是《红楼
梦》的巧笔设计。


六、结语

　　　　故在《红楼梦》里，我们看到的是：林黛玉父母双亡后寄居贾府，孤高自
许，敏感多愁，富于诗人浪漫气质。全书中，对她忧郁性格的描写更是所在多有。
我们可以说，是黛玉的才情毕露，刺伤了别人，同时也杀死了她自己。王云香曾写
〈林黛玉赞〉道：

　　　　 人而不为时辈所推，其人可知矣！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物色有在矣。
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所谓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语
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其势
然也。于是乎黛玉死矣！

　　　　可不是？正是一个不适宜寄人篱下、却又不得不然的才女，才会让宝玉倾
心；也正由于贾母的特别爱怜、宝玉的特别体贴，才会使得才情冠绝的黛玉，却始
终不懂得该有的人情世故。

　　　　 〈九十八回〉续作者 叹黛玉之死写道：

　　　　　　　 香魂一缕随风散，
　　　　　　　 愁绪三更入梦遥！

　　　　此「香魂」、「散」、「愁」、「三更」、「梦遥」等，不但道尽了黛玉
一生的孤独、高洁与情伤，更总括了她因多疑、善感而终致最后泪尽身亡的凄惨结
局。 故王昆仑乃称：「遵从了原作者的意志，他使黛玉从书中死去，却在广大读者
的心理永生，这的确是我们的续作者高鹗先生的一大成就。」
　　　　
　　　　总之，《红楼梦》对「林黛玉」忧郁性格的描写，是极传神而撼人的。 


参考书目：（按作者姓氏笔划排列）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台北：地球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
王云香：《红楼梦评赞》，台北：新文丰，1970年初版
李辰冬：《红楼梦研究》，台北：正中出版社
周中明：《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台北：里仁书局，1997年初版
郭玉雯：《红楼梦人物研究》，台北：大安出版社，
曹雪芹：《红楼梦》（冯其庸编注），台北：地球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
贺新辉：《红楼梦诗词研新赏》，台北：地球出版社

原载：若水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