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可以乱讲吗——批评于丹之四
作者:望江亭 标签:历史 清明 | 阅读次数: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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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教授的第六个心得是理想之道。这一章她用大篇幅,谈论了对《论语·先进》中一个段落《侍坐》。《论语》中的原文是这样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日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喂然叹日:“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这是于丹教授在本书中引用的最长的一段原文。是介绍孔子跟他的弟子们畅谈理想的。子路的理想是管理一个拥有一千乘兵的中等国家,管理三年后,人民振奋并且明白了什么是道义;冉求的理想是管理一个方圆不过六七十里的小国家,三年内让百姓丰衣足食;公西赤的理想是进行祭祀或者同外国会盟的时候,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司仪;曾皙的理想是在暮春时节,换上春服,约上五六个青年和六七个少年,在沂水里洗洗澡,在舞雩坛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归来。 孔夫子长长叹了一声说:“我赞誉曾点的志向。”孔夫子为什么独称赞曾点的理想?我以为曾点的理想是以人生意义为起点的,起点很高,他能够投入自然的怀抱,顺其自然顺从天意,按照天人合一的道,把握到生命的最基础的真实,对于生命内在的追求有完满的解答,既代表了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又不脱离尘俗世界的平常心,是一种真正开敞的生命观,正是孔子追求的儒家的理想。这种理想能体现人自己生命内在本具的价值,自强不息,不断创造更丰富的价值。是“内修”与“外治”两个程序的体认。 “内修”与“外治”是一个理想的两个方面,不可分割,缺一不可,二者为一,是一个辩证的有机体。这和“内圣”与“外王”的相互关系是一样的,“内圣”正是为发能够“外王”。然而,“内治”与“外治”两个程序的混淆一直是我国儒学的一大问题,至今并没有在学术上得以彻底的澄清。这种混淆早在汉代就已经开始明显了,宋、明理学的内倾性格更加深了一般人对儒教的误解。 于丹教授在讲解理想之道时,也对于“内治”与“外治”进行了混淆。于丹教授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人传统的道德理想。而《论语》中孔子与他的学生们谈到理想时,并不认为志向越高远就越好,真正重要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定力与信念。 无论你的理想是大是小,实现所有理想的基础,在于找到内心的真正感受。一个人内心的感受永远比他外在的业绩更加重要。”于丹的这段话,是自相矛盾的。她承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中国人传统的道德理想。”可是她却要强调说:“真正重要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定力与信念”。还说:“无论你的理想是大是小,实现所有理想的基础,在于找到内心的真正感受。一个人内心的感受永远比他外在的业绩更加重要。”于丹教授显然片面夸大了“内治”的重要性,而忽略了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外治”的作用。 于丹还写道:“你的内心越淡定,越从容,你就越会舍弃那些激烈的、宏阔的、张扬的、外在的形式,而尊重安静的、内心的声音。”这显然是将“内治”与“外治”对立起来。殊不知没有“外治”,也就没有内心修养的动因。“内修”与“外治”是一个完整的苹果的两个面儿,丢掉了半个苹果,还能有一个完好的苹果吗? 也许于丹教授也觉得有意割裂“内治”与“外治”的言语,暴露出实用主义的功利目的,很容易会被懂《论语》的读书人提出质疑。所以她笔锋一转,又写道:“孔子强调一个人的内心修养,决不是放弃对社会的责任,而是为了更好地为社会服务。” 为了说明如何“为社会服务”,于丹引用《论语·子路》中的一段话,指出士的标准有三,一是“不辱君命”;二是“不辱祖先和父母兄弟”;三是“言必信,行必果”。她认为这三件事就是在“为社会做事”。 于丹教授在这儿指的“士”就是知识分子。于丹教授指的“为社会做事的‘士’”,是指的旧的意义上理解的“士”。孔子的思想并不像于丹教授说的那么简单,孔子的思想非常丰富和复杂。同一本《论语》并不是孔子在同一时期的言论,而是各个时期言论的集合。孔子的思想不是从始至终一直不变的,也是在变化之中的。孔夫子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是在于对旧传统文化的突破,对自己旧有观念的突破。这是哲学上的突破,也是超越的突破。这些“突破”当然都发生在一定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中。例如孔子虽然因尊重三代相传的礼乐而只是“述而不作”,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对礼乐缺少内在生命的僵死的形式深恶痛绝。礼乐是孔子 思想中的传统部分,“仁”则是孔子的创新部分。孔子是在《论语·子路》中谈到了“士”的最高标准。但他当时所指的“士”与《说文解字》上写的原始意义上的“士”是相同的,那就是:“士,事也”。这个定义适用于专制制度下具有固定职业的知识分子,但远不是孔子“突破”后的新的“士”所涵容的意义。 于丹写道:“一个人如果没有内心的这种从容和对于自我的把握,在他的职业角色中,只能任职业摆布,而不会有对这个职业的提升。”于丹还在这一谈到“士”的标准的章节中写道:“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并不缺乏。在一个突变的情形下,一个人怎么样能够有所担当,其实是一个成熟的人在职业角色中所要受到的一种考评。” 于丹是以职业角色来给“士”定位的,她不知道她引用的孔子的那三条“士”的标准是孔子“突破”之前的观念。 在孔子“哲学的突破”之前,士(中国的知识分子)被固定在封建关系之中从事着职业。在孔子的“哲学的突破”之后,士已经有了“道”的依托,有了高远的精神凭借,有了自身的人文追求,可以批评政治社会,敢于与王侯将相分庭抗礼。 孔子的“突破”是伟大的,“突破”才是儒家的基本性格。正因为孔子喊出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心声,儒家才能成为中国的主流思想。 《论语·泰伯》上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可见“突破”后的“士”的特性已不在其客观的社会职业,而在其以“道”自任的精神。 当知识分子不再是一个从属社会的经济附属物时,才能获得精神的自由,才能以整个文化秩序为关怀的对象,才能坚定地坚持思想上的信念。“突破”后的“士”才是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正是“突破”前的“士”被于丹教授当成论述的对象,于丹教授因此也因错合拍,与她前几章的心得合拍,与她这本书的主题合拍。或者说于丹教授的论点需要“突破”前的“士”的概念的支撑。于丹教授的理想之道原本没有多么高远的要求,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理想之道是什么?就是给我们一个淡定的起点,给我们一点储备心灵快乐的资源。”多么容易满足的于丹教授啊! 于丹教授在这一章的结尾处,非常煽情地对大众读者说:“让我们从自知之明去建立心灵的智慧,让我们走进《论语》,也做孔子席前一个安静的学生,跨越这千古的沧桑,在今天看一看他那淡定的容颜,想一想他让我们去到自然中的鼓励,在我们每一天忙碌的间歇里面,给自己一点点心灵的仪式。而不至于像那个人格分裂的演员一样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其实在今天这样一个后工业文明的社会里,《论语》传递出的这样一种温柔的思想力量,淡定的、清明的理念,它鼓励了我们对内心的关照,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理想是有根的。在这短短的一段话中,于丹教授三次提到“心”,又是“心灵的仪式”,又是“面对自己的内心”,又是“内心的关照”。于丹教授乐此不疲地对“心”情有独钟,津津乐道地呼唤着心灵的休养。可见她所追求的“理想之道”原来就是“心灵休养”之道。 我们终于看到了于丹教授的这本书的最后一章,这一章是于丹教授读《论语》的第七个心得:《人生之道》。 这一章的题目会让许多人产生兴趣。人生之道!是的,谁能没有人生之道呢?谁都愿意有人指点人生之道啊! 于丹教授在这一章中先引用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来说明人生的短促。随后于丹教授引用了《论语·为政》中的一段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矩。 于丹当然还要像前六章那样,将对这一段的理解向“心”上靠去。谈到“三十而立”,怎样才算立起来了呢?于丹教授写道:三十而立的这个“立”字,首先是内在的立,然后才是在社会坐标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从内在的心灵独立这个意义上来讲,真正好的学习,是把一切学习用于自我,让学到的东西为我所用。这是中国文化要求的一种学习方式。 于丹教授还写道:所以“三十而立”,我的理解并不是通过一个外在的社会坐标来衡量你是否已经成功,而是由内在的心灵标准衡定你的生命是否开始有了一种清明的内省,并且从容不迫,开始对你做的事情有了一种自信和坚定。超乎功利去做一件内心真正认定的事情,这大概是“立”的一种见证。 我们毫不奇怪于丹教授还是借“三十而立”来说她的“心”,用“内在的心灵标准”来衡定生命是否“立”了起来。三十岁以后呢?于丹告诉我们:“三十岁以后,就要开始学着用减法生活了,也就是要学会舍弃那些不是你心灵真正需要的东西。”又是“心灵”! 到了四十岁不惑之年,于丹教授解释说:“那么什么叫做不惑?就是人能够自觉按照中庸的理念去思考、行事。即使外部世界给我许多不公正、打击、缺憾,你也能在一个坐标上迅速建立自己应有的位置。” 思考是要用“心”的,还是“心”!于丹教授接着写道:“五十知天命,也就是说到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一种内心的定力,基本上可以做到不怨天、不尤人,不为外物所动了。”衡量五十岁的人生是要看“内心的定力”的,原来如此! 于丹教授接着说:“在对天命有了透彻的了解,自己的内心有了巨大的定力之后,孔子说,‘六十而耳顺’。此时,你能做到最大限度地尊重他人,你能理解任何一个事情存在的道理,你能虚心倾听各种声音,并站在别人的出发点上去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 六十岁和五十岁很相似,都离不开“内心的定力”。七十而从心所欲,不矩。于丹教授注释说:“当所有的规矩大道已经变为你的生命的习惯时,你就能够做到从心所欲,这可以说是每一个生命个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是这样的一个境界看似平易,在此之前却要经历千锤百炼。” 于丹教授这一次碰对了,就连孔子都说出“从心所欲”了,还能不提到“心”吗? 于丹教授还要把人生历程总结一番,她写道:“所谓成长是内心在历练中的逐渐强大,所谓人生的归位是把外在的东西变成内心的能量。”那么按照这种意思可以推论出:“人生之道”就是“心灵历练”之道。 ---------------------------------------------------------------- 转自http://cache.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16/1/109212.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