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来去

作者：负喧独行标签：欢迎板砖

阅读次数：94

　　　我时常想起爷爷，并且看见他。这一点我从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妈妈。回忆并不可笑，可怀念一个你永不会再见到，并且之前也从没见过的人这算怎么回事呢？

　　　黄昏的时候，他就坐在墙角的那张旧高背椅上，望向窗外。那是四月的田野，油菜花悬浮在青色的暮霭里，松软、潮湿的田梗掩藏其间，左冲右突、纵横交错，再无声地蔓延开去。我隐约觉得他正期待着一场风，好撩起月白色长衫的下摆。这么想着风就真的刮过来了，却是扯着巨大、阴森的黑布气势汹汹地冲来了——天地间径自暗了下去。像是最后一滴收干的水迹，瞬间，他消隐在了黑暗中。

　　　至今尚且活着的老一辈乡人眼里，爷爷的一生算得上是传奇的一生了，尽管他在尘世里走过的时光，要远远比他们短。
　　　“人聪明，懂得可多喽，写得一手好字，这方圆十几里的，哪家春联不是他写的？那可是出了名的好……”
　　　“还豪气。只要想得到，再好的东西也舍得送人，就算是新做的衣衫，眼见得旁人穿得寒碜，眉头不皱一下就送人了，可除了他谁还能穿出那味儿来……”
　　　“夏天的晚上顶热闹，纳凉的人都喜欢往这儿拥。他又拉又弹又吹又唱的，别人是嘻嘻哈哈乐到半夜，就算第二天要早起干活，也不乐意回家去……”
　　　“一肚子的文章，一肚子的稀奇事。来听说书的人可多了，照例是一人一杯茶，有人偶尔呷一小口，有人干脆捧了个杯子往地上、墙角一蹲，只顾着听了……”
　　　到这儿，说的人往往显出一副无限向往、无限回味的神色来。那神色倒更象是在回忆一段模糊然而仍能呼之欲出的岁月，而爷爷只不过是这岁月中的一段插曲，令人击节叫好的一出戏，演得再好，依然是戏里的人物，终究随时光一同老去了，不像那看戏的人倒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他爱干净，脾气又倔，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春天暖烘烘、懒洋洋的空气里，奶奶的声音零零碎碎的，说出来就散了。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身骨还很硬朗，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把听来的事说给我听，也不管我是否真在听，她是能自言自语很长时间的。有时候也凑上来细瞅我正在读的报纸，偶尔找出几个认识的字，便很高兴。
　　　“你爷爷还教过我很多，却不记得了，有些当时就忘了，但也还记得一些。呶，这个字我是认得的。”边说，边伸出粗黑的手指点着，腕上一道深陷的疤痕赫然跳入我的眼帘，暗红的伤疤在肥胖而肉质松弛的手腕上甚是显眼，那是她幼时哭着扯掉裹脚布时，她母亲气急败坏地拿刀砍下的。我从没见奶奶用衣袖刻意遮着它，倒是多次见她在旁人面前撸起袖管，笑着告诉别人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肉镯子。
　　　“呆在家里总是看书，不看书的时候就往外跑。有一年里他总去上海，走时不跟我说，回来时也一声不吭。”说这话时我和奶奶正坐在老宅里，时值深秋，与屋内相比，外面的景致显得尤为明亮澄净。不远处有树黄了，有树红了，更远的地方枯萎的芦苇叶在风中瑟瑟地抖动。我们坐在屋内，坐在幽暗的老宅深处，屋里屋外都是一幅画。她停了停，等头顶上的鸽哨声远去了，才接着说，“第二年，下雪的时候，晚上我正准备睡了，有人敲门。雪里站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裹着头巾，说有人让送个孩子来，我就伸出手去接了过来……”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的眼前反复晃动着一双手臂，一双结实、腕上有着深深刀疤的手臂，它伸出去——伸着接过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伸着去挨上狠狠的一刀。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挟风而来，无声地掩盖了一切……
　　　“他喜欢女孩子，让我给做白色的裙子，整天妞妞、妞妞地叫在嘴里。”

　　　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女孩子只活到三岁就死了，得了急性脑膜炎——在正月初三的晚上。

　　　“我没见过那么精灵的孩子，她让大家一字排开，然后一个个看过去，才闭了眼。”
　　　“他那时常常哭，终于哭瞎了眼。”

　　　然而这还不至于要了爷爷的命，就算没了眼睛，心尚且留有一丝温热。令他措手不及、到死也想不通的是：一夜之间，世界怎么就变了？那些头一天还听他说书的人，怎么第二天就闯进来谁也不认地乱翻乱砸了？那些厚厚的线装书怎么就成了飞舞的雪片了？那些还留着茶垢才捧给人喝过的杯子，怎么就碎成利刃割得心上鲜血淋淋了？还有那些曾让别人听得如痴如醉的乐器，怎么就成了柴禾，在袅袅青烟里散去了……
　　　他没日没夜地想着，没日没夜地咳着，没日没夜地睁着空洞洞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着。
　　　燠热的夏季来临前，他咳出最后一口血，轻轻翻过了最后一页。

　　　“他要不是个瘸子，这地方是留不住他的。”到最后奶奶总会轻轻地说上这么一句。

　　　我又看见爷爷了。圆圆的月亮升上来，洒下一片清辉。月色清幽，月色澄澈，半墙树影无声地婆娑。他就坐在斑驳的枝叶后面，坐在从前的时光里，是清晰中的朦胧，动中的静。
　　　他扭过头去，目光缓缓扫过空荡荡的橱柜，在想象中第无数次把那些心爱的物件一一摆上来，久久地拿目光摩挲。但是那温柔的目光竟忽然凌厉起来，所到之处，古拙的器皿应声而碎。
　　　他回头望我，兼着茫然与无言的凄楚望向我，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我倾身向前，然而他终究是变得虚无了，融化在一片黑暗中……

　　　月上中天，月光如水，落在枕上微颤的白发上，也罩住村外矮矮的坟头。

　　　念来去，如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