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本校注拾零——邓遂夫(第十七至十八回)
作者:yupeng信箱 标签:邓遂夫 庚辰本 庚辰本校注拾零 红楼梦 | 阅读次数:3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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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墨夹]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第十七、十八回) “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其中“好”字,或当作“跑”。此语曾见于和曹雪芹、脂砚斋同时代的袁枚所著《子不语》(后易名《新齐谐》),又见于满州和邦额所著《夜谭随录》。谓济南某富翁,性悭吝,人号“铁公鸡”。年五旬,无子,议纳妾,价欲极廉而人欲至美。媒笑曰:“翁所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也。” 至今民间尚存此语,亦与袁枚、和邦额所记同。故此批之“好”字,或为脂砚误记。 (五七) [墨夹]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乱,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第十七、十八回) “书”,共有此批的其余四种本子皆同。惜甲戌本无此回,不知该本有无其它异文。此字虽也勉强可通(将“书”字作描写解),却仍疑原批当作“之”字——乃原稿本抄录者因“书”字草书形近而讹。溯源至草圣张芝及二王帖中,其简体“书”字,即有与“之”字形似者(尤其在“之”字起笔一点斜插入顶上一横时,二者更似)。脂砚斋手迹或亦如是。 (五八) 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第十七、十八回) “较此”的“此”字,原抄作“些”,复以粗笔触填改。此二字除甲辰本独缺(应为过录者删除)及梦稿本作“软些”(应为过录者妄改“软”字)外,其余各本皆作“较些”。比较起来,固然是此本填改之“较此”更佳。但以渊源各异的绝大多数本子皆同误“较些”这一迹象看,作者原文或当作“较此二〔字〕”——是原稿本抄录者先夺漏“字”字,继而又将“此二”误作“些”。然此本填改后之“较此”亦可通,故仍存原貌。 (五九) 〔一时,贾琏﹡〕赶来。(第十七、十八回)“〔一时,贾琏〕赶来”,据己卯、梦稿、舒序、列藏本补前四字。除甲辰本作“一时来了”,其余各本皆同缺。显然是原稿本抄录者因前文“贾琏”二字重出而夺漏。奇怪的是,己卯、梦稿有此四字,则说明在誊录丙子定本时已被改过,何以此本过录者又犯此同一错误?难道丙子定本上仍未改过,己、梦、舒、列都是由过录者不约而同妥为校补的么?尤不可解者,若以己、庚原本皆未夺漏,只是此本抄手夺漏,则何以蒙、戚诸本亦夺漏(且甲辰之改,亦似所据底本仍夺漏)?此类疑团殊不可解。 (六○) 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第十七、十八回) “畏”,各本皆同,惟己卯、舒序本作“谓”。乍看“谓”字似更通顺,实则大谬不然。而奇怪的是,此本此回既然显示出那么多迹象是据己卯本过录后再据庚辰原本校改而成,其过录抄手怎么可能先在据己卯原本匆促抄写时,便能对这个不易觉察的“谓”字之误作准确校改呢(且是一笔抄成,而非重阅时旁改)?难道这又说明:此本此回之抄手并不是据己卯本而是直接据重订过的庚辰原本在过录?类似这样的矛盾现象,在此本中每有所见,值得专家们再作深入研究。 (六一) [墨夹]略用套语一束,与前头﹡(原误顾)破格,不板。(第十七、十八回) “头”,在有此批语的五种本子中,惟己卯本同误“顾”,蒙府、戚序、戚宁本则误“顿”(当属立松轩臆改)。其实二者皆不确。作“顿”者,或因前批有“此一顿,少不得。”“大篇长文,不如此顿,则成何说话?”等语,便想当然作此臆改。但前批所说的“顿”,是指作者刚写到“题对额”的兴头上,却故意停顿下来吊一吊读者的胃口,从而插进一段贾政细问贾珍有没有把“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配备齐全等情节。那种在行文布局上的“顿”,与此批所谓之“破格”,实风马牛不相及。而此本及己卯本所误“顾”字,则更是连语意和文法都不通了,明系稿本抄录者因“頭(头)”字草书形近而讹。所谓“用套语一束,与前头破格”,是指作者故意用上一大堆“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之类的熟滥套语,来和“前头”所写宝玉嘲讽用“杏花村”等套语之事作一调侃式的对照。这正是脂砚斋等人在本回中一再盛赞的“又换一格”、“不板”,以及在其他批语中每每提及的“特犯不犯”等行文妙诀。 (六二) [墨夹]此处才见一朱粉字样,绿柳红桥,此等点缀亦不可少。后文写芦雪广﹡,则曰“蜂腰板桥”,都施之得宜,非一幅死稿也。(第十七、十八回) “后文写芦雪广”,这句批语是此本乃至现存各本中首次提及“芦雪广”之名的文字,故在共有此批的己卯、庚辰、蒙府、戚序、戚宁五种本子中,均无实质性的异文(己卯本作“芦雪厂”,其“厂”与“广”在古文中音义皆可通,且在此后再提此名的批语中,悉皆作“广”)。可见此名乃脂批原文无疑。然而,当第四十九回在正文中首次出现“芦雪广”之名(达六处)时,各本却颇多歧异。列藏本作“芦雪庐”(首尾二字同音,拙劣之至);甲辰本先是作“芦雪□”(以缺文号存疑待考),继而径作“芦雪庭”(这也是个不伦不类的怪名,可是由于程甲本在付梓前曾据该本作校改,这一怪名便成了在俞校本和新校本面世前一两百年间通行印本中的固有称呼);蒙府、戚序、戚宁本则一反抄录批语时的常态,通通易作“芦雪庵”(这当然是立松轩的改笔,且因其“庵”字似可从“广”字里寻出一点由头来,便又成了自俞校本以来各种大同小异之本的依据);惟独此庚辰本仍自始至终作“芦雪广”(因梦稿、己卯、甲戌本无该回,此本此名便成孤军)。但此本向来是学者们公认的最完整、最接近雪芹原稿之本,偏偏这一分明可证是作者和批者原文的“芦雪广”之称,反倒备受冷落——竟连明确宣称是以庚辰本为底本而校订的权威新校本也弃之不取,反倒去依从蒙、戚诸本似是而非的改笔——这不能不说是过去校勘中普遍存在的一个怪现状。 有必要澄清的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便是书中这个颇为奇特的“芦雪广”之称,到底可不可以如蒙、戚诸本和俞校本、新校本那样将“广”字释读为“庵”? 合理的回答是:绝对不可以。理由有二。其一,雪芹用字向来很讲究,尤其在给书中所写省亲别墅(实乃主人公贾宝玉心目中的太虚幻境)诸景点命名时,可谓煞费苦心。正像本回另一条脂批所罗列排比的那样:“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这些因地形靠近而互相关联的雅称,怎么可以出现重复的字词呢?不仅不可重复,在声韵、词性、意境上,还必须成为对偶。“栊翠庵”与“芦雪广”,“凸碧山庄”与“凹晶溪馆”,便是声韵、词性、意境皆可成对的佳名。故单以声韵论,前者是仄仄平对平仄仄,后者是仄仄平平对仄平平仄,就已经妙不可言。试想,如果在小小的大观园一角,有了一个“栊翠庵”,又来一个语尾声韵及词意上皆属合掌的“芦雪庵”——就像有了一个“凸碧山庄”,又来一个起首之字合掌的“凸晶溪馆”——这还叫曹雪芹的《红楼梦》吗? 其二,“广”字现有三音三义(指大的义项),但在被确定为“廣”的简化字之前,其实只有两音两义。一是历来被释为“因岩为屋”或“傍岩架屋”的本义,属上声琰韵,鱼俭切,“读若‘俨然’之‘俨’”(《说文解字》),今之注音为yǎn。二是清人桂馥《说文义证》的一种个人见解,谓“广”可通“庵”;而“庵”与“菴”同,便可释为“小草舍”,则属平声覃韵,乌含切,读如谙,今之注音为ān。而事实上,这个被桂馥说成可与“庵”通的“广”字新音新义,是否真的存在,尚属可疑。今之《辞海》、《汉语大词典》等,对此音此义,要么语焉不详,不举例,不注明出处(《辞海》释此义仅两字:“同‘庵’。”);要么引元人袁桷《次韵瑾子过梁山泺》的两句诗为证:“土屋危可缘,草广突如峙。”(《汉语大词典》)但诗中所咏建于梁山泺(即梁山伯)的草广土屋,其“广”字岂不仍然是“傍岩架屋”的本义么?怎可断定它就读如平声的“庵”呢?《辞源》就不一样,虽也同样引了这首诗,却只说这个“广”字是其“因岩架屋”基础上的一种引申义:“小屋”,且读音未变,绝无“同‘庵’”之说(但《辞源》对“广”字的惟一注音也有一点小毛病,谓之乃“鱼检切,上,琰韵”,都对;而汉语拼音作“yán”,却弄错了声符,应注为上声之“yǎn”)。 雪芹原稿所写“芦雪广”,据第四十九回的描述:“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草篱竹牖……”在这里,博学多识的作者巧妙地用了“傍山”二字,便限定了“广”字乃《说文》及徐灏笺注所云之“因厂为屋”或“傍岩架屋”之义,岂能易作“庵”? 不论从尊重作者原意还是从版本学正本清源的角度去衡量,这个长期处于迷雾之中的“芦雪广”,都该让她恢复庐山真面目了。 (六三)[朱旁]于怡红院总一园之水(原误看),是书中大立意。﹡(第十七、十八回) 这是一条较重要的批语,涉及到对书中立意构思的理解。但因此批乃此本独出,其中十分明显的“看”字之误,却无他本可参,只能揣其意去作校改。香港学者宋淇所著《论怡红院总一园之首》(见文雷所编《香港红学论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曾谓此字当作“首”。美籍华裔学者余英时则谓当作“水”(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载香港大学学报《1974年第二期》)。细审宋、余二说,“首”字明显与所针对之正文不合,且与“看”字草书差异较大,致误的可能性亦少;“水”字则与正文合,其草书与“看”字狂草亦形近。故从余校改“水”字。 (六四) [墨夹]一段点过〔近﹡〕日二玉公案,断不可少。(第十七、十八回) “近”,共有此批的五种本子同缺,当为原稿本抄录者因“过”字形近而妄删或夺漏。今参照下一同样句型的墨夹批补。该批云:“四字特补近日千忙万冗,多少花团锦簇文字。”彼“近日”正此“〔近〕日”也。 (六五) [墨夹]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第十七、十八回) 这是除甲戌本之外带脂批的本子中保存的又一条对了解此书时代背景极有价值的批语。再次证明此书所写实乃贾家“末世”,而非过去学者们误解的写了贾家由盛而衰的全过程。批中提到的“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正是在照应第二回中由甲戌本单独保存下来的三条旁批:“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以这种明显的前后照应口气观之,甲戌本那三条批语,在此本及己卯本上也该有;惜乎此二本在过录前十一回时未抄批语,才使甲戌本现存前八回的此类重要批语成了硕果仅存之物。 (六六) 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原误照)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第十七、十八回) “昭”,己卯、蒙府本同误“照”,据其余各本改。原亦另笔涂去“照”字下四点。己、庚、蒙皆误“照”,可见是誊录历次定本之误。下同,不另注。有学者曾猜想稿本抄录者畸笏应是曹頫,岂有曹頫竟不知宫中女官有“昭容”一职而作此妄改之理?此外,己、庚、蒙三本之过录者,亦不像其余各本之过录者那样,将底本原误之“照”字校作“昭”字,这几位与怡亲王府和蒙古王府有关的抄手,也未免太无知得不尽情理了! (六七) 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原误镜)”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第十七、十八回) “境”,从梦稿、蒙、列藏本改。其余各本同误“镜”,是誊录历次原定本时因与“境”字草书形近而讹。新校本径依底本作“镜”字,实无道理。 (六八) [墨夹]一丝不乱,精致大方,有如欧阳公九九﹡。(第十七、十八回) “有如欧阳公九九”,共有此批的其余四种本子(己卯、蒙府、戚序、戚宁)皆同。然“欧阳公”是指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还是唐代书法家欧阳询,“九九”又所指为何,皆颇费解。疑“九九”二字在原定本中即有抄误。陈辑注云:“此处怀疑是指欧阳询(557-641)的《九成宫醴泉铭》。‘九九’或为‘九成’之误。”此一推断或可供参考。若此,则此批以“九成”喻雪芹文字之“一丝不乱,精致大方”,便是着眼于《九成宫醴泉铭》之书法气度,而非指铭文内容及文笔之精。因该铭虽是欧阳询所书,却明明白白落款为魏征“奉勅”所撰,若赞其内容文笔而径称“欧阳公”之铭,则不啻张冠李戴也。此外,原稿本抄录者何以会将“九成”误为“九九”,亦缺乏通常致误的合理依据。故此处仍存底本原貌。 (六九) [墨夹]又谦之如此。真是妃(原误好)界好人物!﹡(第十七、十八回) 此批措词极为独特,却又明显有错字。原误之“好界”,己卯本同;蒙府、戚序、戚宁本作“世界”,则系立松轩改笔,亦不妥。今校作“妃界”,是猜想原稿本抄录者在最初迻录此批时,因“妃”字与“好”字形近,且与紧接“好人物”之“好”字易生混淆而致误——后来虽经多次修订及多次誊录新的定本,皆因作者、批者及稿本抄录者未再细阅此批而沿袭了最初的抄误。评元春而誉之为“妃界好人物”,不惟独特新颖,且含玩笑戏谑语气,脂砚之性情风貌于此活现矣。 (七○) 贵妃切(原误窃)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第十七、十八回) “残犁”,己卯、梦稿、舒序、列藏本同。其余各本除甲辰本独作“残年”(梦觉主人妄改)外,蒙府、戚序、戚宁本皆作“残黎”(系立松轩所改,仍与“残犁”通)。说明历次原定本皆作“残犁”。“残犁”者,老人之谦称也。以“犁”(面黑)代指老人,语出《尚书·泰誓》:“播弃犁老,昵比罪人。”而新校本舍底本之合理原文,反依甲辰之妄改文字作“残年”,实欠妥。且贾政这段话,全用奏章语气,措辞务求典雅,若改“残犁”为“残年”,与整个一段话的风格亦不合。 (七一) 唐钱珝﹡(原误诩)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第十七、十八回) “钱珝”,各本同误“钱诩”,是誊录历次定本之误。程高本进而妄改“韩翊”,更是大谬。新校本问世前所出各种校印本皆依程高本作“韩翊”(虽然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四卷本已在“韩翊”处作校记云:“‘冷烛无烟绿蜡干’系钱珝诗,非韩翊”),似皆不妥。在南宋洪迈所编《万首唐人绝句》卷五十五及雪芹祖父曹寅主持刊印的《全唐诗》卷七一二中,皆录有钱珝《未展芭蕉》诗云:“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可见宝玉原句“绿玉春犹卷”之“春犹卷”三字,及后文所录其全诗中“对立东风里”之“东风”二字,皆源于钱珝此诗。宝玉所谓“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云云,亦是作者故弄狡狯“又在瞒人”矣。新校本参照旧校四卷本之注而校作“钱珝”,固然是对的;但将文中所述该诗首句校作“冷烛无烟绿蜡乾”,却又错了。新校本是以今之规范汉字(包括通行简化字)排印的普及本,其“乾”字只能读如“乾坤”之“乾”,这在诗中则作何解?或许是校订者忘记将底本上的繁体多音字“乾”简化为“干”所致,却误导了不熟悉此诗的读者。 (七二) [墨夹]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岂(原误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第十七、十八回) “试看别书中,岂(原误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这句话中的“专”字之误,各本皆然,却明显不通,且与后句之语意转折不能衔接。当为原稿本抄录者在一开始迻录此批作双夹批时,便因“岂”字草书形近而讹。今意改。另,己卯本“祥”字缺末笔,是避怡亲王允祥之讳;此本却不缺,可见此本抄手中虽有过录己卯本之抄手参加,却非为怡府所置甚明。但此本藏主竟可动用为怡府抄书的抄手,还可预借怡府所藏之己卯本先行过录(一部分?),必非等闲之辈——或亦皇室中亲王、贝勒之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