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袭人:走上梁山
| 作者:刘不驻 标签:红楼梦 花袭人 梁山 | 阅读次数:15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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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一直是红楼梦中备受争议的人物,受争议的热烈程度不亚钗黛。而且就描写分量来说,她也是最举足轻重的一个丫鬟,在书中所占篇幅甚至要超过相当多的正册主角。她的难以定论,不外乎是“劾黛玉,死晴雯”的确定与否。这是争论的热点,但是仅将焦点集中在这两件事上,或以此为据给花袭人盖棺定论,都是不公平的。就个人经历来说,在既没有出众容貌、又没有爽利言谈的外在劣势条件下,袭人从一个身份低微的下等奴婢到受主人宠信的心腹、直至宝二姨娘,堪称一段成功的奋斗史。她取得这样的地位并没有采用任何非正义或有违伦理道德的手段。和不择手段勾心斗角往上爬或是安于温饱自甘下贱的奴仆们来说,袭人既不失良善,也更具有勇于追求的自由精神,显然是女儿中的佼佼者--何况她所要追求的目的并非不合理。由此看来,即便她不值得大加褒扬,也是不应该因此而遭到厚非的。
她本是贾母的丫头,大概在此阶段里照顾史湘云也是主要任务之一。之后又被给了贾宝玉。贾母疼爱林黛玉,嫌雪雁“一团孩气”太小,将鹦哥赐与黛玉。可见鹦哥是足够成熟照顾主人衣食起居的大丫鬟,因本分而受贾母信任。同样可以猜测,原名珍珠“本性纯良”的袭人也是因同一理由来到了宝玉身边。她有一个“痴处”:“服侍贾母时,心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宝玉时,心里又只有一个宝玉”。可见袭人是忠诚的。这样说有可能些立场偏向--或者说,作为一个丫头,她是极其对主人投入感情和有责任感的。就本职工作而言,没有其他丫鬟能出乎其右。在贾母眼中,她“从小就不爱言语”,象“锯了嘴的葫芦”,王夫人看她面上是“笨笨的”,皆点出袭人的文静守己;而薛宝钗和她攀谈后,则觉得她“深可敬爱”,可见她的安静柔顺的外表下是多么有思想和见地,竟能博得博览群书的宝钗赞叹。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仆人来说,确实是非常难得的。袭人的性格、心胸和见识,正是使她一步步向上攀登的重要基石。 曹雪芹在回目中以“贤”来形容袭人,很难从这个字中看出贬义。而贤良娴淑的花袭人,是注定要和王夫人、薛宝钗、史湘云等大部分具有正统思想的人们站在同一立场的。一开始,她恪尽职守,尽力服侍和顺从主人。宝玉强拉她领“警幻所训之事”,她自忖自己是贾母给了宝玉的,遂从之。毋论是作者为袭人找理由或是袭人为自己找理由,袭人在云雨情中所表现的最大特征是柔顺而非狐媚。贾宝玉素知这一点,所以才与她偷试人事(换了晴雯,怕不一夺手跑了?),袭人也因为肉体的亲密关系而得到了贾宝玉的特别依恋。这种依恋由宝玉在正月十五偷潜出府去探望袭人表现到高峰。这也是一个转折点:袭人回家原是与母兄商量赎身事由,既有了与宝玉的不同寻常的关系,袭人当然不甘于就此沦落平常百姓之家。这一不甘又由宝玉的亲自探视而更为确定。回府后,因为心中已定终身,她对待的贾宝玉的态度已经不止是主仆情份--贾宝玉在她的心目中不但是主人,又是丈夫,更被寄以殷殷希望。因为自赋了这种资格,她开始苦心劝戒宝玉,动之以情,劝他改掉那些希奇古怪的毛病。随着贾宝玉的成长,她意识到真正可能给她的主人带来危害的,是另外更可怕的事情。 在那样的时代,在男女混住的情况下,怎样保持礼数清白恐怕是最重要的事了。可是贾宝玉毫无避忌。吃丫头嘴上的胭脂倒也罢了,他和小姐们尤其是从表姐妹的关系是足以令袭人为此而感到不安的。在第二十一回里,这种不安爆发了:史湘云来贾府做客,在黛玉处歇息,宝玉在两人处流连至二三更天仍不舍离去,“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第二天一早“天明时”,又往黛玉房中看视两人,彼时黛玉和湘云还未起身。敏感的袭人感觉到宝玉举动背后的荒唐之处,“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我们看到一心想让宝玉向好的袭人是多么为此而劳心计,又是她成熟事故的一面。但她还是失败了。在“诉肺腑情迷活宝玉”一回里,宝玉误向袭人说出暗恋黛玉的心里话,把袭人“吓得魄消魂散”,自思宝黛之间“难免不才之事”,“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她积极的展现着忠诚和尽责的一面。袭人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的主人兼夫君一步步地走向她所认为的不伦之渊的。在宝玉因结交优伶而挨打后,袭人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忧虑,出于感情和责任,她向王夫人倾诉了心里的积虑。尽管这种倾诉不能排除刻意表现的成分,但是显然出自于袭人的一片真心。她所说句句深中王夫人心,王夫人自此视袭人为知己,不但流泪叹息称赞,还向她说:“我就把他(宝玉)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作为一个尊贵的贾府掌权人物,对一个下人说出这样郑重托付的话,试问这个下人又怎么不会诚惶诚恐地报答太太的知遇之恩呢?更何况是花袭人这样忠心不贰的下人? 如果说袭人之前对宝玉的箴谏还只是出自本能的自发行为,之后她的行为就背负起了更重的来自王夫人的期望。王夫人还进一步地作出赏识袭人的行动:每月自己给二两银子与袭人,确定她的姨娘身份。或许在袭人期望之中,又在袭人意料之外。既然身份已经确定,她就更义不容辞地把约束宝玉于正途当作自己的使命了。首先她结束了与宝玉的肉体关系,主观上是作者对大观园纯洁性的维护,客观上肉体关系的中断,造成了宝玉和袭人的疏远;其次不必细说,自然是作为王夫人的“心意耳神”,充当一个母亲派遣的守护神角色。作者当然不会在这样的琐碎而不光彩的事情上浪费笔墨,但是当抄检大观园时,王夫人一句“我的心意耳神时时都在这里”道破天机:试问除了花袭人,谁还能得到王夫人这般宠信、肩负如此机密的内帷任务?不难想象,花袭人在看到贾宝玉和一众丫头们黑家白日地混闹时,是如何的警惕与担忧。内在和外在的因素,使袭人一步一步的走向与大观园、与怡红院这个无拘无束的放任世界的对立面。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丫头,还要受李奶妈的排揎、受晴雯们的排挤,但是经宝玉的宠爱、再经王夫人的认许和抬举,袭人已经逐渐的得到了身份的提升,脱离了丫鬟们的行列。不但月例是姨娘的等级,贾府众人也另眼相看。凡有聚会,李纨都不忘给未参加的袭人、平儿送果子;袭人回家探病,连穿戴打扮都要经由凤姐过目,不外是怕失了袭人“二姨娘”的身份。在怡红院里,袭人更是手握实权的管家奶奶。她也自觉远离了宝玉的放纵--既然死劝无方,只有明哲保身,维持得来不易的地位。当然,或许还要依靠通报消息,无论是主动抑或被动。 贾宝玉自从诉肺腑之后,对袭人的态度也是逐渐不信任的。第三十四回,他送手帕给黛玉,“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然后才命晴雯送帕子去潇湘馆。如果仅仅是误对袭人说错了话而感到羞愧,倒不至于让宝玉对袭人产生惧怕。可见袭人向王夫人的吐露内情一事,已被贾宝玉知道了。“怕”字也有内涵:如果不爱,何来怕?如果不自知理亏,又何来怕?宝玉和有着袭人深厚的感情,而袭人的良苦用心也是宝玉一直默许她与王夫人联合监视他的重要原因。但这种不信任直到晴雯死、芳官散,也没有使贾宝玉改变对袭人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袭人背叛了贾宝玉,从大观园的内部转投向了外部世界,在使宝玉远离理想家园一事上起着积极的作用。这个大观园的佼佼者在客观上成为女儿世界加速崩溃的促进力,是出乎读者意料之外,也是不愿被读者所接受的。大观园始终是要走向灭亡的,无论是正面的,负面的,或是由正面转换成负面的各种复杂因素。袭人不过是受情节驱使,承担了曹雪芹赋予的部分推动力而已。主观和客观是两回事,如果非要让袭人为晴雯的死亡负上责任,是不公平的。既然贾宝玉没有,最有发言权资格的脂砚斋没有,我们这些没有看过后四十回的读者就更不必为了探佚出的莫须有的情节而加罪在袭人身上。 如果只从对错的角度来看待发生在袭人身上的情势变迁,显而流于简单了。曹雪芹不会只满足于描写女性世界里的莺莺燕燕,脂香粉艳。女性世界里一样也有权谋机变、运筹帷幄。看王熙凤贾探春等人如何?这是属于男性社会的光彩照人的阳刚一面,既是曹雪芹对女性阴柔世界的补充,又是作者笔下这些见识远胜男儿的钗裙们必然的出众表现。袭人和晴雯也当属此列:晴雯得罪了宝玉,宝玉一意要驱逐她出去,是袭人全力阻拦,晴雯才得以留下;又是袭人刻意与宝玉不做亲昵,给晴雯晋身宝玉贴身丫鬟的机会;但是晴雯天性高傲,又恃宠生骄,飞扬跋扈,最后终不免树敌过众,给了自己致命一击,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这一切不由让联人想起萧何和韩信:如果晴雯识字,大概也要仰天长叹“生也袭人死也袭人”吧。大观园是一个理想,但这个理想里又有现实的投射。大观园里的派系矛盾、丫鬟与婆子的矛盾、丫鬟之间的矛盾,都是外部世界的影印。理想和现实肯定是有冲突的。道德的衡量也给读者内心带来了美与丑的迷惑。只有从历史的第三者角度看待这些矛盾,才能脱离于无休的对人物性格的纠缠。袭人是曹雪芹笔下一个丰满而又动人的形象,和晴雯一样,她们都是美丽可爱而又独具个性的。她们的不同命运,是曹雪芹力图揭示性格重要性的精心描述。曹雪芹也是相当成功的:我们不但领略了她们各呈异彩的的性格,还从她们身上感受到了命运的无所不在和人性的微妙。女儿世界里也是有三国式的斗智斗勇的,不管曹雪芹是出自男性的本能还是对外面世界的不舍,我们都应该衷心感谢他把闺阁琐事写成如此精彩大气而丝毫不见低俗无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