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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谈<红楼梦>与<飘>

作者嗟悼之 标签红楼梦 阅读次数:162



  
  我一直以为《飘》是西方的《红楼梦》,而《红楼梦》是东方的《飘》;也可以说《飘》乃现代之《红楼梦》,而《红楼梦》乃古典之《飘》;因为 《飘》亦可名之为《庄园梦》,《红楼梦》亦可名之为《逝》,《红楼梦》和《飘》都带着浓重的怀旧和感伤情绪哀悼一个古老而悠远的贵族审美世界的飘逝和幻灭。曹雪芹为红楼之中"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群芳髓(碎)"的噩梦而悲泣,为大观园里姹紫嫣红的女儿美在凄风冷雨中如落花一般地随着光阴的流水无可奈何地逝去而悲泣;玛格丽特则哀叹和谐、宁静与闲适的富有诗意的庄园生活的"GO WITH THE WIND"。
   《红楼梦》的大观园便是一个理想化的乌托邦式的贵族社会,处处弥漫着浓郁的书香气息和洋溢着优雅的艺术氛围,在这里贾宝玉作为唯一的男性公民,作为神瑛侍者和怡红公子,以他的真挚无私的爱而受到女性的宠幸,而女性也以她们的姹紫嫣红般的美而显得倍加尊贵。而在《飘》中,阿什利家的十二橡树庄园则似乎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在这里自然的旖旎风光、豪华的酒宴、风趣的野餐、迷人的舞会、漂亮的服装、风度翩翩的具有骑士风度佳公子和青春俏丽的具有淑女气质的贵妇们欢聚一堂。然而大观园毁灭在人世的倾轧中,而十二橡树庄园则被南北战争的炮火化为灰烬。
   贾宝玉和阿什利都出身贵族,也都具有贵族型人格。贾宝玉憧憬的是冰清玉洁的女儿美,他所钟情的林黛玉是女儿美最纯净的化身,她的花容月貌、玉质冰心、惊才绝艳以及超尘脱俗的气质,令贾宝玉刻骨铭心地迷恋和爱慕,她是怡红公子礼拜和赞颂的天国仙子。而阿什利向往的是古希腊的恬静、和谐和安祥的美,他深爱着的妻子梅兰妮身上蕴藏着这种古典的美,因此梅兰妮是他的圣母,是他生活的精神支柱。林黛玉和梅兰妮都是天生弱质,就仿佛是天妒红颜,象征着美丽的梦想总是经不住现实的凄风冷雨,最后无可奈何地象落花一样哀怨地凋零。当林黛玉泪尽而逝时,贾宝玉已心如灰槁;当梅兰妮难产而亡时,阿什利已形同朽木。因为那比他们生命更宝贵的美已经夭亡,乐园将一片荒芜,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林黛玉和梅兰妮瘦弱多病的肉体,意味着她们都是美在性灵,但同时也意味着她们的性灵之美缺乏坚实的物质基础,必不能长存于这人间。在《红楼梦》中,林黛玉不能象薛宝钗一样成为贤妻良母,不能够放弃自己的青春和美丽来成为市民道德的楷模,因此得不到世人的欢心和家族的宠幸。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和斑斑血泪深深地体现了千年来闺阁女儿的没有爱情的寂寞与哀伤;林黛玉的夭亡象征着千年来以实用为原则和以功利为中心的市民社会对人的性灵之美的扼杀,而其中以女性遭受的摧残最为严重,几乎成为生儿育女和相夫教子的工具。贾宝玉有一段名言,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嫁后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这段话大约是《红楼梦》的点睛之笔了。在《飘》中,梅兰妮的难产意味着以庄严、肃穆和仁慈为特征的古典美已丧失了延续下去的希望,她的夭亡象征着奴隶主庄园之梦的终结;代之而起的是以是以开拓、占有和贪婪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精神,这种精神在斯卡利特身上得到最完整的体现。我记得我当初几乎是一口气把《飘》读完的,读完之后有一句话始终印在我的脑海里,虽然字面模糊了,意思还清楚,我记得阿什利在棉花地里对再次向他表白爱情的斯卡利特说他怀念和热爱的是古希腊的原始、和谐与恬静的美,我觉得这句话便包孕了整个《飘》的主题。
   贾宝玉虽然甘愿一辈子让心灵沐浴在潇湘妃子的泪泉之中,但有时仍然受不住蘅芜君胳膊之丰腴的诱惑。阿什利虽然甘愿一辈子守着梅兰妮,守着古典和静谧,但是斯卡利特身上那股朝气蓬勃的现代气息,热情奔放的青春风采,也同样诱惑着他的心灵。就象凯瑟琳常常幻想希克厉能和林敦能握手言和一样,贾宝玉也一定常常幻想着钗黛合一,而阿什利也一定常常幻想着能同时拥有梅兰妮和斯卡利特。一方面是真我的追求,另一方面是世俗的诱惑,如果两者不可得兼,追求真我就意味着物质家园的丧失,追求俗我就意味着精神家园的丧失,那么到底是如何取舍?人生最大的悲剧性冲突之一就是源于唯美与功利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贾宝玉选择薛宝钗,不再把经济仕途看作是"禄蠹"的事业,那么他很可能重旺家族,而不会沦为家族的不肖子孙;如果阿什利选择斯卡利特,不再留恋过去,那么他很可能成为新时代的弄潮儿,生活也将充满现代气息。然而他们都是贵族主义者,都是爱美者,都是追梦人,最后也都以他们的青春来殉那具有终极意义的美。
   虽然贾宝玉和阿什利都属于没落贵族,都带有悲剧色彩,然而贾宝玉和阿什利不同,贾宝玉的形象远较阿什利光辉灿烂,因为贾宝玉是一个敢于向世俗抗争的英雄和圣者,而阿什利只是一个平庸无能的凡人和常人。贾宝玉的悲剧在于他没有能力从一群庸俗市民的丑陋之手中拯救出他所热爱的女儿美,当他的姊妹们一个个遭到世俗的摧残,大观园被市民社会吞噬之后,他也伤心欲绝,终于离家出走。而阿什利的悲剧在于他始终不能适应社会,不能进行一次改造自身的革命,不能由一个没落贵族成长为新兴市民,当南北战争摧毁了他的家园,他却不能象斯卡利特一样有重建家园的信心和毅力,最后成为一个一无所用的废人,为时代所遗弃。
   虽然说《红楼梦》和《飘》都带着浓浓的伤逝情结,哀叹庄园贵族古典之梦的没落,这是两部书共同的自始至终都在演奏的旋律,然而伤逝绝非这两部小说的主旋律,这两部小说都有比伤逝更激越的音符。而且由于这两部绝代之书是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作品,因此它们的主旋律也并不相同,《飘》的主旋律是现代意识,而《红楼梦》的主旋律则是文化批判。
   在《飘》中,南北战争是旧文明人──南方的奴隶主和新文明人──北方的资本家之间的斗争,结果新文明(主体是工业文明)取得了胜利,统一了国家,旧文明(主体是农业文明)成为历史的遗迹。南北战争的主旋律不是南方没落贵族们的伤逝,不是失乐园的哀悼,而是北方新兴市民们的开拓、进取和扩张,是资本的生殖、发育和进化。尽管《飘》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同情南方的角度上描写了南北战争,在一定程度上贬抑现代文明的唯物倾向和资本社会的残酷竞争,但是也知时代潮流不可抗拒,因此《飘》具有强烈的现代色彩,雷特和斯卡利特两个人物风采照人,而阿什利和梅兰妮则黯然魂消。阿什利和梅兰妮,作为旧文明的代表,被历史遗弃了。而从南方文明分化出来的雷特和斯卡利特,与北方文明整合,从而成为新时代的强音。
   在《红楼梦》中,封建社会已经走向没落腐朽,骄奢淫逸的统治阶级已经不可能承担建设文明的使命,德才兼备的探春也不能够炼石补天,理想主义的探春也不能够力挽狂澜。尽管曹雪芹也拥有敏锐的现代意识,创造了一个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女性形象--象征市民社会崛起的凤姐,但是凤姐们显然还不能能够创造新的世纪,创立新的文明,因为新兴的市民社会还远未成熟,资本主义还处在萌芽阶段,封建社会虽然濒临末世,却还尸居余气,死而不僵,凤姐们还没有力量取得最后的胜利。《红楼梦》是一曲封建社会将亡未亡的哀歌,对书香贵族生活的伤逝已经成为那个时代相当普遍的社会情绪,尽管《红楼梦》带着浓浓的李后主式国破家亡的感伤,然而《红楼梦》的主旋律绝非悼红,《红楼梦》不仅仅是一部哀佳人书,而更是一部哀才子书,它的主旋律是对传统文化进行最尖锐的批判,正是没落的封建文化,一方面扼杀了人性,另一方面又扼杀了人才,最终造成了封建社会衰亡的根本原因。
   在《飘》中,有一位男主人公比阿什利更具有风采,更令人折服,他就是雷特。阿什利是一个平凡的没落贵族,而雷特却是一个市民式英雄。作为一个市民式英雄,雷特目光锐利,果敢决断,充满阳刚之气;他善于投机,勇于冒险,利用战争大发横财。他和阿什利都是大家族出身,但他很早就是家族的叛逆,他身上的流氓气质和阿什利的绅士风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很早就在社会上混迹,而不象阿什利一样养尊处优,因此学得了独立生存的本领;最后在社会大变革时期,阿什利丧失了他的庄园,而他却成为大财阈,命运发生了逆转。他顺应历史的潮流,知道南方必败,因此不愿为南方作无谓的挣扎和牺牲,虽然在良心的驱使下,也曾一度加入了战争。
   但是雷特自始自终都没给人一点庸俗之感,因为在他玩世不恭的面具之下,同样隐藏着一颗沧桑的贵族的心灵。他和阿什利一样热爱古老而宁静的庄园生活,就象每一个人都怀念他的童年生活一样。然而不同的是,他缅怀过去,但并不留恋过去,就象他虽然对梅兰妮无比尊崇,把她当作圣母一般礼拜,而仍然热烈地追求斯卡利特一样,因为梅兰妮代表过去,而斯卡利特则代表未来;梅兰妮的美是古典的,是属于阿什利的,斯卡利特的美是现代的,是属于他雷特的。阿什利不能成就事业,但是拥有爱情;雷特虽然事业上春风得意,但是在爱情上始终是一个失败者。因此两人常常互生嫉妒之心,因为他们都只能拥有生命的一极,无法平衡自己的内心。雷特带着一颗受挫的心灵在女儿帮妮身上寻找斯卡利特的美,当帮妮死去时,也带走了他唯一的乐园,他对爱情彻底绝望了,终于离开了斯卡利特。
   在《红楼梦》中,并没有和雷特相对应的男主人公形象。《红楼梦》中没有一个在事业上成功的男人,因为《红楼梦》的时代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匮乏创造力和生殖力的时代,旧文明已经衰落,新文明还没有壮大,旧文明的精英分子不能振兴旧世界,新文明的精英分子也不能开拓新纪元。如果我们要在找一个在古典文学史上大致可以和雷特相当的男人,那大约只有请出《金瓶梅》的男主人公西门庆了,因为西门庆也正是一个市民式英雄。只可惜西门大官人,无论是人品和魅力,还不足以和雷特相比,也许说明了当时封建中国的资本运作还很稚嫩,市民型人格还远不成熟吧。
   尽管《红楼梦》不象《飘》一样有两个相对立的分别代表新旧文明的男主人公,但是贾宝玉实际上兼有了阿什利和雷特的许多个性特征。因为贾宝玉一方面带着旧文明的种种特性,在这一点上类似于阿什利,譬如都将审美作为人生的最高追求;另一方面又带着反叛旧文明的种种特性,在这一点上又类似于雷特,譬如都是混世魔王之列,都受到家族的诅咒。因此贾宝玉是一个既失败也成功的男人,他和阿什利一样失败,都无奈地失去了精神上的家园;又和雷特一样成功,都勇敢地抛弃了旧文明。贾宝玉实际上是一个自然人,一个被文明遗弃或遗弃了文明的边缘人,他既不属于旧文明,也不属于新文明,他的反抗是一个自然人的反抗,他的悲剧也是一个自然人的悲剧。
   我们再来看看美国的凤姐--《飘》的迷倒众生的女主角--和梅兰妮相对立的人物形象--斯卡利特。她是经历过南北战争的炮火的洗礼而从南方的奴隶主彻底变为北方的资本家的,但她却从小就具有资本主义人格。她没有继承她母亲--一个伦理型人格的光辉典范的美德--仁慈和宽恕,也没有继承她父亲--一个庸俗市民的陋习--缺乏意志和贪图逸乐。她具有新兴市民的朝气蓬勃的创造意志,是一个彻头彻尾功利化的女人。她和雷特的外表最为相似,但是雷特在俗我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真实的自己,他和梅兰妮一样具有伦理意识,也和阿什利一样有审美意识,而她却没有。
   她是一个市民式英雄,无论对于男人、土地和金钱,她都有强烈的占有欲望,除了淫荡这一点之外,她几乎是女性中的西门庆。在《飘》中,她一出场便将那向她献媚的两兄弟玩弄于股掌之中,恨不得天下的男人都能拜倒在她的裙下,而一听说阿什利--这个庄园世界中最优秀的男人竟然将要和他表妹成亲而不是和她,她的暴躁和愤怒就可想而知了。她一生嫁过三次人,第一次嫁人是为了报复阿什利未给她爱而答允了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的求婚,第二次嫁人是为了维持土地而抢了她妹妹的未婚夫,第三次嫁人同样是为了金钱而非爱情与雷特结了婚。
   斯卡利特基实并不爱阿什利,但是因为她始终没有占有这个旧时代最迷人的男子而心有不甘,因此象饿狼一样对他穷追不舍,并且欺骗自己她是真心实意爱着他的。她其实是真心爱着雷特,但是因为她不能占有和支配这个比她更有魄力更有创造力的男人而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并不爱他。然而雷特却知道,他绝不能向斯卡利特屈服,绝不能向她透露他的爱情,因为斯卡利特也绝对不会去爱一个已经被她占有过的男人,也就是一个爱她的男人。这就是斯卡利特的市民主义的爱情方式,占有而非关怀,支配而非膜拜的爱情方式。她关怀和膜拜的只是没有被她占有和支配过的东西,这就是生活中流行的虚伪的爱情方式,也是一种自欺的爱情方式,为贪婪的物欲蒙蔽了内心真实的情爱的爱情方式。
   我们不知道,在梅兰妮难产而死时,雷特离家出走后,那在她心目中死去的伦理和爱情,是否在她那为功利和物欲蒙蔽的心灵中苏醒呢?我们应该怎样评价这个乱世佳人呢?她虽然自私,虽然俗气,虽然贪婪,虽然无道德无廉耻,可是她那艰苦创业的奋斗精神,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那重建家园的勇气和毅力,也不是值得我们赞叹吗?这个具有市民主义灵魂和象征资本主义精神的女人,让历史去评价她的功过是非吧。
   在《红楼梦》中,由于旧的封建文明已经到了末世,从而导致了一个恶魔──作为自然人代表的贾宝玉的诞生和另一个恶魔──作为新文明人代表的凤姐的诞生。贾宝玉对旧文明的反抗是一种消极的反抗,也就是拒绝承担振兴旧文明的义务,逃进自己的女儿国的乌托邦中。而凤姐作为中国的斯卡利特,作为中国早期资本主义萌芽的象征,更谈不上什么革命意识,她只不过是依附旧文明来偷偷地实现她的生产方式──赤裸裸地掠夺金钱罢了,利用贾母──这个旧文明的最高统治者来满足她贪婪的占有欲罢了。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反抗虽然是消极的,但却是旗帜鲜明的,是有意识的,他实际上可以说是已经觉醒了的具有批判意识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他对女儿美的热爱带着人道主义的色彩。而凤姐呢,她谈不上反抗,她象是一只在旧文明的阴影中躲藏着的一只毒蜘蛛,暗地里布下她的神秘之网,将毒素注入到旧文明行将入木的躯体之上而已。所以说,在《红楼梦》中,最主要的斗争是自然人与旧文明人的斗争,因为贾宝玉的破坏作用远胜于凤姐,试想想,倘若以贾宝玉的才华,能为旧文明服务,走向经济仕途之路,则必能重振家业,那么象凤姐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在贾府曾一度得势呢?她一度得势的原因,正是贾府实在是已经没有人了,才不得已把她推上去了。
   尽管贾宝玉和凤姐的出现,促使了封建文明进一步走向衰落,但是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旧文明吞噬了。贾宝玉的大观园之梦最终还是在人世的倾轧中灰飞烟灭,他所热爱的女儿美也都遭到现实凄风冷雨的摧残,他自己也伤心地离家出走,遁入空门。而凤姐呢,这个末世佳人而非乱世佳人,一生机关算尽太聪明,最终反误了卿卿性命,不仅丧失了她的铁腕的权力,而且毕生聚敛的财富全都成了一场空,没能象斯卡利特一样飞黄腾达,成为一个时代的真正主宰。
   凤姐是《红楼梦》中的风云人物,是《红楼梦》中最富有活力的人物形象。曹雪芹作为一个封建贵族出身的拥有补天意识的知识分子,在写凤姐时的心情一定是非常复杂的,他一面肯定凤姐的才华、能力和朝气,另一方面又揭露了她的贪婪、狠毒和自私。他一面赞叹她的经济头脑,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甚至有些粗俗而且充满市侩气的女人,比起满肚子诗书却迂腐古板又附风弄雅的贾政不知强多少倍;另一面却又恐惧她身上的破坏作用,因为从表面上看来,凤姐持家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贾府的经济危机,然而从更深层的角度而言,凤姐的存在加速了贾府的灭亡,因为凤姐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和经营方式,破坏了贾府传统的价值观念和伦理结构,激化了贾府的内在矛盾和冲突,使得贾府在内忧外患中走向死亡的坟墓。
   凤姐办事把经济效益放在第一位,这是凤姐在办事卓有成效的原因。然而凤姐的权力是有限度的,因为她毕竟是依附于封建贵族而存在的,她的权力是由封建家长赐予的。她的很多改革措施,也因为不合乎封建规范而夭折,象贾府经济困顿时,她主张裁减丫环,这很类似于现代企业的减员增效,结果被王夫人以丫环太少不够排场而拒绝。凤姐最终不可避免地跌出权力宝座,因为凤姐既然不能施展她的铁腕措施,就没有办法抑制贾府的经济危机,而凤姐在贾府中是遍地皆敌,因为她向来的冷酷作风,最后也就难免四面楚歌。凤姐在贾府地位的依附性,实际上暗喻了中国民族资本的软弱性。凤姐的失败也暗喻了未来中国的民族资本发展的坎坷历程。
   在《飘》中,美国的凤姐最终春风得意,而在《红楼梦》中,中国的斯卡利特最终四面楚歌,她们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们所生存的社会环境是否有成熟的资本土壤。如果没有南北战争,没有北方资本向南方的奔流,侵蚀和破坏,那么斯卡利特在亚特兰大是没有多大作为的,如果她不和雷特一样到北方去发展,她在南方注定了是失败和孤独,她甚至连凤姐都比不上,因为当时的南方经济并没有崩溃,并不需要她这种现代女性去经营庄园。即使在南北战争之后,尽管她在经营上取得了成功,但是她仍然是一个南方的孤独者,因为南方经济虽然被摧毁,但是南方文化却在一定时期内还残存着,她的个性背离了南方文化,也就不可避免受到南方人民的遗弃,她不仅失去了南方人民的关爱,而且连挚爱她的雷特都失去了。
   《飘》是一部看似肤浅其实相当深沉的小说,它的肤浅体现在斯卡利特身上,而它的深沉则体现在雷特身上。虽然《飘》的主旋律仍然是走向现代,但是对闲适浪漫的庄园文明的缅怀,对宁静和诗意生活的追求,对富有温情的人际环境的渴望,自始至终都在幽幽地回旋着,而这种婉约凄凉的古典韵律的高潮,就是雷特的向南方回归。
   雷特是一个有情感需求的现代人,他始终都在渴望真情,只不过他善于隐藏自己,因为在一个生存竞争恶劣的环境里,流露真情是一件危险的事,而雷特无疑善于控制自己。在女儿邦妮诞生之后,他将自己的情感从爱情转移到亲情身上,在邦妮身上倾注了强烈的父爱,正是因为这种父爱的渲泄,使得他向南方文明回归,他努力改变自己从前的玩世不恭的形象,对人开始彬彬有礼起来,从一个流氓摇身而变成绅士,并且努力化解从前的怨仇和误解,使得南方人民重新接受了他。而他做的这一切,就是为邦妮创造一个健康的人际环境,因为斯卡利特实在是太不得人心了,他不能让邦妮活在一个没有温情的镀金社会里。
   玛格丽特写《飘》的时候,南北战争已经结束了大半个世纪。我想她创作《飘》这部书时也许受到过二十世纪美国重农派的影响,这一派知识分子强调人应当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旧南方的农业社会比北方的工业社会更适合于人的全面发展,因此旧南方的庄园生活成为重农派缅怀的乌托邦。玛格丽特一方面用优美的笔触描绘了这个乌托邦,另一方面承认资本的潮流不可抗拒,所以她写了梅兰妮的夭亡,写了阿什利的没落,因为这两个人是南方人格的完美典型,并把具有现代色彩的斯卡利特作为第一女主人公。但是玛格丽特仍然通过雷特的回归,来表达自己的社会理想──现代人应当成为“完整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她和重农派是一致的。
   《红楼梦》时代的资本还没有发育成熟,自然不存在现代人的回归这一主题。恰恰相反,《红楼梦》写了封建文化传统阻碍了民族资本的发育,抑制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无论是凤姐的改革,还是探春的改革,都受到社会习俗和制度的抑制。这两个最具有现代色彩的女性,最后的命运都很凄惨。凤姐被拘下狱,而探春远嫁千里。
   尽管《红楼梦》用生动的笔触描画了凤姐这样一个女强人,然而凤姐并非曹雪芹心中的补天人选,就象前面所说的,从短期看来,凤姐持家的确缓和了贾府的危机,然而从长远看来,凤姐持家实际上加速了贾府的衰亡。凤姐和贾宝玉一样,都是作者心中的恶魔,正是通过这两个恶魔对于旧文明的否定,加速了封建大厦的朽败。因为曹雪芹已经意识到,封建文明的天已经破败到无法再补的地步,因为这个天太腐朽太没落了,太压抑人性了,太压抑人才了,必须蹋掉,必须换一个新的天,才能使大地重现生机。
   然而无论曹雪芹心中是怎样的绝望,都不能改变一个客观的事实,他毕竟是封建贵族出身,他所受到的封建教育,使他的骨子里的补天意识是不可能完全抹去的。所以,他还是塑造了一个补天的理想人格──探春,或者说,探春是当时具有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的象征吧。龚自珍曾经痛哭“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然而中国的现状是中国绝非缺少人才,因为中国拥有世界上最为优秀的书香素质教育网络,中国世世代代都人才辈出,中国真正缺少的是民主的土壤,整个民族的才气都被压抑了,整个民族的创造力被阉割了。中国不匮乏人才成长的空间,却匮乏人才施展的舞台。
   探春和凤姐一样才华出众,但是探春却是一个正统的维护者,品质高贵,而不象凤姐一样以利己为中心,自私贪婪。她和贾政一样关心家族的命运,但是她又不象贾政一样空洞、迂腐和教条,因为她审时度势,善于权变,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只可惜她兴利除弊的诸多做法,和凤姐一样不能付诸实施。譬如她想将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观园走向市场,种点花草赚点银两,结果薛宝钗提醒她不要见利忘义,失了贵族体统。
   探春的失败已经隐喻了此后的中国封建王朝一系列改革所注定的失败,如洋务运动,如戊戍变法,那些试图补天的君子们杀头的杀头,逃亡的逃亡,比起探春的远嫁还凄惨。《红楼梦》是一部先知之书,中国的命运确如贾府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没落。假如探春能够改革成功,也许中国不用列强侵入就已经象英国一样走向君主立宪,即使列强侵入,也许可以象日本一样明治维新成功。然而中国残酷的现实是──探春是不可能成功的。以茫茫九州之大,竟容不下一个探春!──当探春象断线的风筝一样飘向辽远的异域时,一个民族的苦难和耻辱已经注定了。
   我不哭凤姐,独哭探春──因为中国已经点燃了南北战争的火焰,计划经济没落,市场经济崛起,资本的土壤渐渐发育成熟,凤姐们已经可以摆脱旧体制的束缚,可以自由地凤舞九州。然而探春们过去不能成功,现在不能成功,将来仍然不能成功,只要中国传统的文化机制还在运作,中国永远都是一个贾府,探春们就永远都不能成功。中国的根本问题,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政治问题,而是文化问题,正是传统文化抑制了的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当今之中国,一半是《红楼梦》,一半是《飘》,一半是暮气沉沉的陈旧的贾府,一半是朝气蓬勃的新兴的亚特兰大。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来之成就,只复活了凤姐,而探春们仍郁郁不能得志。然而探春不复活,中国现代化之路仍渺茫。中国绝非美国,有一斯卡利特即可富国强兵,中国更需要的是探春!探春!探春!
   当今中国之命运,维系于国企改革之成败,因为中国积贫积弱的现状,负荷不起太多的私有资本,全面地私有化,必然会造成社会强烈的动荡,这种动荡会破坏掉本来就很脆弱的资本土壤,损伤国家的经济命脉。然而以贾政治国企,行尸走肉;以凤姐治国企,短期有效,长久必败,可为权宜之计,不可久而赖之。凤姐可以执掌私企之大权,不足以胜任国企之重担。只有探春,德比贾政,才过凤姐,是国企真正的补天者,然而探春何在?探春安出?暮气沉沉的国企里,遍地皆是贾珍贾链之流,贾政难觅了,凤姐也萧条,更何足以谈探春!不重组民族传统的文化基因,不扫除社会传统的文化陋习,民主永远是背弃中国的神话,探春永远是飘向异域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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