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朗朗 作者：佚名
很多时候,
我会想起千百年前的我。
在佛前暝目静修的岁月,
那个时候,
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欲。
那个时候,也许并不如现今回想中那样寂寞。
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一切因果的起源,都是那一天。
那一天,其实与任何一天并没有不同。
佛陀讲法,妙口生莲,仙乐四起,天女散花。
但是那一天,我不知为什么?
睁开了禅眼。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睁目,看到的,是一双清水无痕的眼。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俱都远去。
没有禅唱，没有经声。
天地间，只有那一双眼光流转。
我感觉殿外的经幡在动，穿堂的风在动，
我的心……在动。
我没有听清佛在说什么？
佛微微地叹息，
叹息……
一念之间，我堕入凡尘。
……
第一世，我是一个名医的娇儿。
不到十五，便已声名远播。
他们说，再没有看到过象我这样标致的男子了。
这样的容貌，一定可以一辈子富贵，出人头地。
自小,我是爹娘的掌上宝贝。
一个春日，桃花开了一树。
岂料祸从天降。
爹娘于人陷害,误诊死了知府大人。
被斩首示众。
唢呐哀怨声中，我披起白麻送走爹娘的无头尸。
野外,成了我的新家。
城里,也没有我的安家之所。
三天后。
我被塞在轿子里进了那扇朱红色的知府大门。
他们说，知府的侍子可怜我无家可归。
只是我这样的容貌，才抵得上我爹娘的过错。
我挣扎着。
几个小厮轮流守着。
新房里，红烛高烧。
正是春宵夜暖的时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龙阳新欢,我算着他的到来。
我恨这个世界。
发誓以我所有的青春。
之子于归，损其室家。
我静听着脚步声的走近，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
终於，他推开了门。
我惊恐地抬头，看到他，
我的未来，我要穷生复仇的人。
眼含清水，发垂双颊，我灿然对他笑了。
也许是酒酣了，也许是我的容光，他怔了一怔。
然后，他激动地牵起我的手说"执子之手，不输女儿家…… "
持子之手，与子偕老？好笑的谎言。
我从未以为,我的一生就会是这样的辗转。
水殇鱼乐，鹣鲽情分，我何尝会真心与他举案齐眉，誓同尘灰。
他的目光流连在我的眼角眉梢。
他会轻轻地叹“你好标致，看一生也看不够……”
我亦轻叹,何尝想辗转在男子的怀抱。
一生的时间太长。
怎样的冷淡，他终也不倦。
三年后。
有人告诉我，他恋上了一个卖唱的女子。
有人告诉我，他每日在歌榭流连，只为见她一面。
有人告诉我，他一掷百金，只为博她一笑。
有人告诉我，他罔顾父母的责备，一定要明媒正娶迎她做夫人。
我从来都没有相信，
一直到又一次听到喜庆的鼓乐，看到一顶大红喜轿荡进了门。
我灿灿的笑了。
我的机会来了。
良辰美景，春宵一刻。
鸳鸯交颈，花开并蒂。
他的洞房花烛夜，我守在院中。
指尖抚过心口，我该怎么做？
才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娘。
第二天她为我上茶的时候，他来了。
不过是一个样貌普通的女子，还不及我男子的标致。
原来，就是为了她？
心笑着的时候，接到手中的茶撒了。
滚烫的茶水泼在她的手上。她呻吟。
他连忙上前看护。烫了吧？疼不疼？
他的眼中，尽是疼惜。
而看向我的时候，变成责问？
我是故意的啊，而水烫向她的手的时候，也撒在我的手。
我也痛，但是我知道了她对他的重要。
我微笑着转头。
我的指甲在我烫红的指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杀气的血痕。
我一天比一天快乐。他对我一天比一天冷落。
最好的玉器配饰，最好的绫罗绸缎。
我似九重天外的羽人。
眉拂烟黛，唇点万金。
我将会在最灿烂的手上放出最血样的光华。
冬去春来，桃花又开了一树。
我倚窗而立，看枝上的黄鹂鸣叫跳跃。
不久就是爹娘的忌日。
我想着给他们的礼物。
有的时候，他会从我住的房间经过。
窗外，是无边的春色满园。
窗内，是冷热交替的灿然。
一次一次，我只是目送着他穿花拂柳。
消失在庭院的转角。
他的背影是那样的挺拔决绝。
但从来没有在我心中停留。
鸳鸯瓦冷，翡翠卺寒。
我的房间，他没有再来过。
也少了三千丝般的屈辱烦恼。
桃花谢的时候，夫人有喜了，他开心得象个孩子。
每天都欢欣鼓舞地围着她打转。
连老太爷老夫人都喜气洋洋。
是长孙啊，他们终於对那个女子另眼相看。
每个人都簇拥着她，夫人如今身价百倍。
我一如既往的静如止水。
只是，更加缜密。
从此，我的眼中不再闪烁疑惑。
那个女子与她肚里的孩子将是他所有的爱恋。
他们从我的窗前经过。
他陪着他的夫人在庭园里散步。
他小心地扶着她，温柔呵护。
看向他的时候，那个女子平平常常的容颜竟然泛着圣洁的光华。
她笑的是那样灿烂。她的眼中，净是爱恋。
他也以同样的目光回报。
有谁知道，
很久以前，父母看向我的目光中，也曾有过这般的爱？
有一条蛇，在我心中噬咬，一点一丝，撕筋剥骨，血肉斑驳。
我知道，那是复仇之火。
我感到火，我感到痛。
有一刻，我想毁灭这所有的一切。
为了父母的枉死,也为了我的屈辱。
那把火燃烧着，日日夜夜，炙烤着我。
终於，我在他安胎的汤药中撒下了剧毒的附子粉末。
也在他的汤中下了砒霜。
二尸三命。
我罪无可恕。
其实，也好，引颈成一快。
总好过这样一夜夜无边无际的耻辱。一天天无止无休的折磨。
在牢中等待死亡的时候，我会想起他，想起父母。
而是常常想起他曾经那样缠绵地留恋着我。
对我说“你好标致，看一生，也看不够……”
我的手抚过自己的脸，依然是肤如脂，触手滑腻。
这样的容颜，并没有成全我出人头地的一生。
也不曾换回爹娘的一次回魂。
甚至，不能给我善终。
我惨笑，那么，它有什么用？留它做什么？
打碎了牢碗，我捡起碎片，在脸上狠狠地划出错纵的血痕。
一道，两道，……
是我的怨恨。我恨陷害爹娘的人，也恨他。
我恨那些虚空的谎言，言犹在耳。
我恨，我自己，那从来，不曾长硬的翅膀。
我疯狂地在脸上划着，并不痛。
满脸的血披下来，我不曾流泪。
行刑的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
观者如墙，因为传说，今天要处死的是曾经艳名一时的龙阳宠男。
但是他们都失望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囚。
脸上，尽是斑驳淋漓的伤疤。
刑场上，跪的是不再标致无双的我。
刀落下之前，我瞥见二张熟悉的脸影。他们对我咬牙。
我闭眼，是我杀死了他心爱的女人，与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
我记得的临终时怨毒的眼神，满满的尽是恨。
我听到刀划过空中，我听到血飞溅喷涌，象风一样的声音。
你心平了吗？你的恨可以抵偿了吗？
那我的呢？
一缕魂魄飘飘荡荡，走过奈何桥。
喝下孟婆汤，卸下前世的情仇，忘却前世的爱人。
睁开眼，又是一生。
……
这一世，我是一个孤儿，自小在风尘中打滚。
磕磕绊绊，也长大了。竟然还是出落的雪肤清貌。
辗转了几次后，我成为一个王爷私蓄的舞男。
甚至，专宠一时。富贵，荣华，我都曾经过。
蜜语，甜言，我听过很多。
但是，我从来没有过任何选择。
我不能选择我的出身，不能选择明天我会在何处。
甚至不能选择我必须陪上床的男人。
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是，冷漠。
我唯一可以有的坚持，所以即使是在他最宠我的时候。
我都不曾动过情。每一次他温柔地看向我的时候。
我都会听到自己心中的冷笑。
伪装的温柔背后，我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兽欲，只是饥渴。
不过是一个男人，与所有的男人一样，要的只是一时的缠绵，并没有心。
他说，要让我享尽富贵。
他说，要让我长相伴随。
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没有相信。
无论是怎样的眷宠，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笑过。
於是很快，象预料中的那样，王爷厌了我。我并不在乎。
王爷的府中，除非是王爷命我为他的贵宾侍寝，我不必经常接客。
在他不再频频召我以后，我可以过比较平静的生活。
其实我很喜欢单纯的做一个舞男，简简单单地起舞弄剑。
只是这样，就好。
从来不曾奢望会有奇迹，我非常安于现在的生活。
也许有一天，王爷会把我配给一个人，也许不会。
那么我可以安静的老去。
这应该是我所能期望最好的结局。
但是我忘记了，我也不能够选择我的命运。
我是一个出色的舞男。
不论是低斟浅饮的小聚，或是飞盏酩酊的盛宴，都一定会有我。
舞低剑扬，歌尽桃花。清衫广带，虚步凌空。
我翩鞑地旋转，长发飞散如鞭。
那些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一双炙热的眼眸，一直在注视着我。
他是王爷最器重的门生。年少，才高，桀傲，不羁。
但是他说，当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能眼空一切。
他说他曾经彻夜默颂佛经，告诉自己红颜白骨，色即是空。
但是我站在他面前，活色生香，满满的皆是诱惑。
他说，他爱上了我。
我冷笑着看他，却惊异地发觉，他的眼眸坦荡清澈。
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中，我看到了爱恋，而不是欲火。
第一次，我信了一个男人的真诚。
第一次，我有了心动的感觉。
除了我的绮年清貌，我以为，他看到了我渴爱的灵魂。
他不是第一个占有我的男人，没有可能。
但是第一次，我以全部的身心去应和。
我想，我也爱上了他。
於是我不可抑制地绽放，盛开出所有的妖艳。
我不敢要求永久，只要能有一时就已经够好了。
但是他告诉我，他一定会求王爷把我赐给他。
只要时机到了，我们就可以一生相守。
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信。
我开始憧憬未来。曾经连睡里都不敢梦到的，如今因为他。
我以为，是奇迹出现。
我在爱中沉溺，越陷越深。
然后有很久，他没有来找我。
然后我发现，身边的夥伴看我的眼色开始闪烁。
然后有一天……
我不小心，走过王爷的书房，听到里面传出他的声音。
他说，他一定会求王爷把他赐给他，只要时机到了，他们就可以一生相守……
我惊讶失态……推开门。
看到他正牵扯着新来的那个舞男的衣袖，而他半推半就地笑着。
分明已是意动了。看到我，他匆匆抽回罗袖，夺门而出。
只剩下我与他相对，怔仲，无言。
轰雷从我头上匝下来，天地在那个瞬间变色。
几万柄匕首将我的心分尸成碎片，还没有觉得痛，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要骗我？
如果你要的只是我的身体，我只是一个卑贱的舞男，任何人都可以攀折。
既然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谎言，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信誓旦旦的诺言要对我说？
为什么要让我相信，然后再打碎我的信仰？
我恨，曾经的爱有多深，如今的恨就有多惨痛。
我看着他，那么英俊潇洒的容颜，现在在我眼中象魔鬼一样丑恶。
我盯着他……
盯着他……
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们对崎着。
蓦然，我娇异地笑了。
眼波流转，盼顾阑然，一笑，倾城。
他呆了一呆。
那一个瞬间，我抽出案上的刀，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
一定有太多太多的恨，我是那么那么的用力，那一刀穿身而过。
他不致信地瞪着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魂归离恨天。
凝视着他的脸，我看到，他临死的眼眸中，依然留着我的清影。
我灿灿地笑着，真好，这样，最好。
从最初，到最后。
我只许你的眼中有我。
我只许你的眼中有我……
抬起头，我看到悬挂的镜子映出自己的影像。
铜镜中，我清若衫松，笑靥如烟。
真美。我想。
我这一生都没有象今天这样美过。
拔出刀，我含笑，饮刃。
……
因为爱，所以妒。
因为爱，所以恨。因为爱。
终於我成为一个奢血的灵魂。
一个一个的朝代，我化身做一个又一个男人。
丽质无双的貌，阴狠毒辣的心。
我冷笑着，泡制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一个又一个背叛我的人。
不甘心被遗弃，不甘心被辜负。
在爱中挣扎煎熬焚烧着，自虐，虐人。
并不值得的，我知道。但
是即使是在悬吊的白绫前，即使是在高耸的绞架上。
即使是千夫所指，刀剑加颈的时候。
我都从来没有后悔……
只要有爱，就有妒。
只要有妒，就有恨。
只要有恨，就有我的报复，即便是要赔上我的一生。
终於有一天，佛召回我的魂灵。
他问我，你懂了吗？
五百罗汉齐声低诵，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你懂了吗？
你懂了吗？
你懂了吗？
若离与爱，何忧何怖……
不，我不懂。我只是想好好地去爱。
即使是身经百劫，即使是心碎万次，我不要放弃。
我依然拒绝相信所有的爱背后，都是欺骗背叛丑恶。
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佛看着我，那么清澄明净的眼神。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要爱上他了。
然后，尘封千年的记忆回来了。
原来是他，根本就是他，
我最初最终的心动，是佛……！！
我听到赞偈梵唱，我看到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
寒意从脚底升上来，很恐怖，那我岂不是要杀尽这一整个世界的人？
但是很奇怪，我并没有感觉熟悉的炙痛？
我竟然，没有妒恨。
那个瞬间，我懂了。
这一次，我不害怕失去。因为，没有人会与我争。
所有那些虔诚的生灵，他们爱的并不是佛，只是佛能够给的永生。
於是我宁谧地微笑，说，因为无爱，所以无恨。
佛以为我悟了，五百罗汉以为我悟了，三界众生以为我悟了。
但是其实，我从来没有放弃我的痴嗔。
我只是瞒过了所有的人所有的神。
所以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青烟袅袅的香火中。
在佛的身后，有我的一个位置，一个倾国倾城的男子。
但是不要靠近我，不要给我机会爱上你。
我的爱背后，是枭杀的妒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