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都是美丽的
——我看《一片桃花红》
终于看到了上昆的所谓“青春昆剧”《一片桃花红》,不知为什么,戏中人反复强调“一片桃花红”,却总是让我想发笑。望文生义,桃花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似乎更多都是取其贬义,尽管有“人面桃花”的佳话,但在形容女子时,桃花更多是指那些美艳而轻浮的庸脂俗粉,充满了“轻薄桃花逐水流”的意象,连李汝珍写《镜花缘》也取此类含义,把个桃花仙子写成趋炎附势之辈。可在这出戏里,一反常态,桃花被拿来形容剧中女主角钟妩妍——一位面貌有缺憾但是才华横溢、文武双全的刚烈女性。用桃花来比喻女子的美德,一时倒教人不大容易习惯。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看戏时难免干扰情绪,胡思乱想,反而去同情与女主角对立的美人孟赢。花儿都有自己的宿命,像歌词中唱的“野百合也有春天”,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这么偏向桃花?桃花毕竟美得张扬,开在春三月,占尽便宜,何必我等同情?一如剧中的钟妩妍,虽然天生脸上一块大大的胎记,美丽尽失,却被周围的人当成公主一样捧着,她根本不知自己生的丑,也就没有自卑感,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伤害。生在顺境中的人,按说往往心地善良,可惜这位钟大小姐,出场除了自恋就是虐待珍稀动物(打白猿),然后就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反追美男齐王,以及后来的行为,实在看不出她心灵美在哪里?天呀,若以该剧的标准,《情癫大圣》可算成功,《怪物史莱克》能称绝品了!人家两位丑陋的主角,可是一点不掺假的心地善良呀!
看到这里,心生疑问,钟猪脚既然根本不能分辨自己的丑妍,又怎会欣赏男性的美丑,标准何在?也许她的绝配应该是一位同样脸上生有一种图案胎记(莲花、山峰或者老虎、大象?)的男子,两人一样会夫唱妇随,其乐融融,何必害人家俊齐王一生?再者,这位小姐傻大姐一个,没啥细腻的情感。既然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男子,怎能了解爱情为何物?有比较才有鉴别,她的感情能有什么质量?不过是“好色”而已,说难听一点,就是“抢男霸女”那级的。这和杜丽娘的“情不知其何所来,不知其何所终,而一往之深”不一样,丽娘至少梦想过恋爱,从书中获得的间接经验不少。
如若不信,再看看钟小姐后面的作为。人家齐王只是说了句实话,说她根本不美,她就痛不欲生。疑问又来了。多年的信念,那么不堪一击吗?要是钟小姐不理齐王,说你们都是骗人,回到桃花源继续等下一个说她美丽的男人,才符合这个人物的思想逻辑呀。不管怎样,按剧中的发展,丑女受伤至深,没有反思自己,从此开始对齐王一个劲打击报复。齐王再次败给赵国,来找妩妍求救,说出一番“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丑就是丑,心灵美并不能代替面貌美”的铮铮直言,好一个真性情的男儿!可是我们的女猪脚呢,不但听不进逆耳忠言,反而打击报复,恶狠狠的扬言“要看齐王被赵王所虏,被孟赢羞辱,要齐王死无葬身之地”。可怕呀,看得我脊梁骨直发麻,此女实在是李莫愁一流人物。丑女可以接受,自恋的丑女就是另一回事,而狠毒的女子则是中国人到哪个时代都无法接受的!真有意思,在关于无盐娘娘的传统戏中,本来是娘娘劝告齐宣王提防柔情假象,孤忠一片,不被理解,到了这戏中翻了过来,倒成了齐王一再点明真相,女方根本听不进去。哈哈,至少我是这么看的,世界上说真话怎么这么难?难道说实话就有这么大的罪?难道一生都被谎言包围才是对的?再美丽的谎言也是谎言,即使丑陋、即使凄惨,直面现实才是人类的高贵所在。也许使妩妍姑娘变成这样,责任在她的乳娘,在她身边好心的女伴,他们用好心酿造的谎言保护她,其实却是在害她,谎言持续得太久,以致她不能面对真实的自我,所以才有结尾的悲剧。钟妩妍最后的死,其实可以看成理想和现实的错位,谎言持续的太久,使她无法面对自己丑陋的现实,对自己无法定位时,死亡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好像有点跑题,半天还是没说到我所同情的花儿——孟赢。戏中关于这位美人的处理实在滥到家,恰似好莱坞剧情片规则:多灾多难的主角会很容易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而这个好男人(或女人)照例身边早已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对象。而这个主角的情敌,肯定最终被发现是一个大坏蛋,好让好男人得到解脱,轻易选择回到主角身边,还免担喜新厌旧之名。剧中的孟赢不幸成了这条规则的牺牲品,毫无道理的背叛了俊美的齐王。美与丑如此明朗的一分为二,这个结果对齐王来说,真不知是幸福抑或不幸?反正我是为美人打抱不平,谁规定外貌美的人一定心灵就不美了?假如剧情换一种处理,孟赢也对齐王真情一片,为了齐王去求钟妩妍,情愿自己退出爱情角逐。那么钟妩妍又会怎么做呢?毕竟这个世界远非妩妍想得那么单纯,该让她自以为是的猜测在现实面前被击碎。如果那样,钟妩妍的死也就会是一种得救,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都更好。别忘了,就这个戏而言,钟妩妍才是强行介入齐王和孟赢两人之间的第三者。
写到最后,要说这个戏的立意实在没什么新意,岂止没有新意,简直是落后之极。尽管作者一再标榜戏的时代性,他毕竟不是这代人。“心灵美”呀,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从小学就被老师不停的灌输这种思想,以致落下毛病,一听起这个就脑袋疼。以前和同事辩论,他说《怪物史莱克》角度新颖。我说也许对美国人新颖,但对中国人来说,这种强调心灵美的东西根本没什么新意。我们至少从建国以来,就刻意回避对外貌美的欣赏等人类本性,一味试图用心灵美来衡量人的价值。在戏曲界,比如《屠夫状元》、《徐九经升官记》、《钟馗》等很多戏都是在大力弘扬心灵美。这种用心甚至体现在传统戏的改编上,比如在《占花魁》的各种现代改本中,卖油郎都被说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正人君子,根本对花魁女的美丽不感冒。直到看了昆曲的“受吐”,剧中卖油郎这样渴望花魁的美貌,甚至不乏想入非非的性幻想,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该死,竟然被骗了这么多年?还是人家古人可爱,敢说敢为!现代人为什么这样不诚实?正鉴于过去政治语境下对“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思想的借尸还魂,魏明伦在八十年代编写《潘金莲》,大胆提出潘金莲不爱武大郎没有错的观点。就算武大郎心灵美,也不能取代男女之间的外貌相悦,不能取代正常的夫妻生活。潘金莲的性格扭曲,乃至犯罪,正是封建社会对人性压抑的极端思想所至,我们不该赞同她的行为,却要对产生这种行为的原因、背景引以为戒。所以我们当前不是要强调什么心灵美,大胆说出对外貌美的歌颂,才是必要的,健康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这个民族已经虚伪的太久了。
——转自漏屋堂主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