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蓼生序《石头记》为“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俞平伯较《石头记》题
“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可见《红楼梦》在语言文字上何等精雕细琢。我们
不妨循着先哲的足迹,探询一下曹雪芹字字是血的纸面后到底有何辛酸的味道。
看题目大家就知道我要以『送宫花』和『袭人送茶』两段为底本了。挑出两段而不
是一三,因为还有比较的意思,待会自见。另外,本文以黛玉为中心展开,涉及到其它
人物的地方,将酌情或详或略或删。此说明。
第一部分
『送宫花』发生在黛玉出场不久,是第一次写黛玉“正传”。宫花是薛姨妈拿来的
,周瑞家的顺路依次送到迎探、惜、凤、黛处。曹雪芹也依次为宝钗诸人画了个像(此
一事几将十二钗囊括,脂批云“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
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信乎?)。菱之可怜及憨、钗之清、迎探之雅、惜之僻及佛
、凤之荡及义均凸然纸上。至于黛玉,曹雪芹不肯淡写,特地放在压轴。且看曹公怎地
落笔:
(周瑞家的)便到黛玉房中(可知我没说错,女儿家是不关门的)去了。
谁知(诧!)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一写房挨得近,二写宝黛平
日情形)大家解九连环(可不是个“缠”字)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自以为得人缘
,小伏笔):“林姑娘,姨太太着我(同上条)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
先(夹写宝玉)问:“什么花儿?拿来(地位立现)给我。”一面早伸手(有趣)接过
来了(若不是耳 挢 磨,宝玉怎有此为)。开匣看时,原来是?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至此方细写花,前面不点出,因为不必)。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传神之笔,不
看怎知?细看又怎会有酸意?就手中看,方见不屑),便问道(先写迎探二人对周瑞家
的尊敬,至黛玉则直问,鲜明对比,雪芹惯技。不思前想后却不能发现。何为白描?诸
位领教了么?)“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这句我就不说了)”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祸从此起啊)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已现周瑞家的自认倒霉
之意了)。”黛玉冷笑(触目!然而不此便不是黛玉了)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
的也不给我(这句也不说)。”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怎么样,我先没说错吧
)。宝玉便问(同样是“便问”一词,可承,可转。我恨不能捶雪芹一捶)道:“周姐
姐(转是给黛玉台下,替她叫了声“姐姐”,不然就显突兀了)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周瑞家的因(“姐姐”的功劳)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此是炫耀)去了,姨太
太就顺便(实在诉苦)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
不过这边来?(套话,还是为了黛玉下台)”周瑞家的道(气消):“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听了,便(有扭头动作,可见先前是直面周瑞家的说话,现尊敬也)和丫头说:“
谁(不叫定,此字是写茜雪)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兜了如许多圈,献了如许多殷
,只为“林姑娘”三个字)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
又为下回埋下伏笔)。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脱卸干系,亦可见黛钗孰
重)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仍是伏笔)。”(至此,黛玉仍不再说一言,若
不是领受了宝玉之意,能作它解?)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末两句照应兼完结『送宫花』事件。)
括号里面是我加的注解。其实大家若不嫌烦,我真的可以细致到字。注中作不说之
说的两句,是此段精髓。
下面再看『袭人送茶』:
黛玉听了,转身(前面宝玉取笑,便有黛玉装不理,用一“转”,娇态尽现)就往
厅上寻宝钗说笑(一为引出下文,二写亲疏)去了。宝玉正欲(曾留驻看其态,我再不
说错!)走时,只见袭人走(准确!有备尔)来,手内捧(写小)着一个小连环(需看
寓意)洋漆茶盘(专器,似不常用,其实常用),里面可式(需看寓意)放着两钟新茶
(新茶寓意?)因问:“他往那去了?(不先说茶,先问黛玉,有趣,有理)我见你两
个(呵呵)半日(此写袭人)没吃茶, 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又,表遗憾。同首问
一样,写了袭人对宝黛关系的态度)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似一家子,竟不避
嫌),你给他送去(切入重点)。”说着自拿了一钟(巧的是自拿,随便!也是不避嫌
)。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偏”和“只得”其实是袭人心理,
偏用在白笔中,我手又想捶雪芹了)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一伏宝钗的话,二是
写袭人不想在宝钗面前露出自己的态度)那位先接了,我再(伏下文)倒去。”宝钗笑
道(宝钗当然知道袭人话背面的意思):“我却(绝!宝钗猜定黛玉不会介意)不渴,
只要一口(一口一半,又写其小)漱一漱(如不说漱,说喝,这段文字深意要减一半)
就够了(好一个“够”)。”说着先(照应“却”,仍是绝)拿起来喝(看见没有,她
故意把喝说成漱!却是让二人都听见的)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妙在一个递,而不是黛
玉来接)在黛玉手内(再写其小)。袭人笑道:“我再倒去(一笑说明袭人已知道宝钗
之意,不过她不能不说这话,那样还成袭人!)。”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
不许(一个许字,惹我浮想半天)我多吃茶(这两句是面上话,其实全由宝钗——她竟
识我),这半钟尽够(雪芹黠甚)了,难为(二字将袭林关系拉开,已经不是这段文字
中笔了)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再次印证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宝钗),将杯(至
此钟变杯,可不是作者纰漏)放下。
此段着实精彩,将各人微妙心理写得如同亲历。恨不能捶雪芹啊——何俘我心太甚
!其实黛玉饮那半钟茶究竟也并不为宝钗,是自身性格决定使然。同『送宫花』中的林
妹妹相比,她变了。
第二部分
从宫花到新茶,绝不是简单的同一个层面的两件事。花是宝钗不戴的,散送众人;
茶是宝钗喝剩的,递与黛玉。然而花和茶所代表的意象深度,显然后者胜多。试着将它
们调换位置看看。刚来贾府的黛玉见有人把剩茶给她喝,不气哭才怪;而把宫花事件安
排在后面的话,对形象塑造几乎无用。打个比方,在同轴电缆时代,即使一束线只传输
几百路电话,也是相当淤塞的;而在光纤时代,一根细丝同时传输数千门电话,还有高
射炮打蚊子之憾!
从那样的尖酸刻薄到如此的胸襟霁然,这便是『送宫花』和『袭人送茶』前后两个
截然不同而又真实统一的林妹妹。说不同,因为这是黛玉世界的两个横断面;说统一,
因为将这两个横断面放到黛玉整个思想性格历程去看,是合理的必然。鲁迅说《红楼梦
》写好人不完全好,坏人不完全坏。我以为这只是静态的看去,只得其一;《红楼梦》
中人,还是活生生的成长着的人!以前我只知黛玉是有些小性儿的,虽然和宝玉互诉衷
肠,与宝钗互剖金兰,疑心多虑渐渐消去,“小性儿”这天生的器量怕不易改吧。谁知
竟错了,实在误到如今(呵呵)。
我一再强调我们更应该珍视黛玉的赤诚率真的热烈情感,咏絮才虽堪叹,终不为奇
,如花美眷更不过似水流年啊!如今看来,曹雪芹创造“林黛玉”这个形象,似乎还不
限于以上几点。你品得愈细,愈发现黛玉的魅力是无穷无尽的。你不是 脂斋,更不是
曹雪芹,无法领会“林妹妹”的全部动人,我想即使雪芹自己也未见得能把握——一个
成功的人物一经作者创造出来,她就不再只属于作者,而更属于千千万万的读者!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两百年前曹雪芹的辛酸之憾,会被今人弥
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