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不逢时,多灾多难。自打呱呱落地,就带愁来。长大后,闺阁中的时间一多半消磨在药罐茶炉之间。待母亲去世,家里的日子大不如前,而我也失去了依靠和寄托,而今我已十一岁,身上病、心中愁,一年更比一年重。我弱不禁风,长此以往,哪经受得住,恐怕不久就要与世长辞了!红颜薄命,千古如此。我是何等样人,岂能逃脱这一命运?只是我这一生,不幸事多,如就这样怀恨而终,实在太可悲了!听说古时候的闺秀名媛,在一腔忧愁无处诉说时,常常将一腔幽情倾泻于纸上,留传后世。虽然她们的身体已不复存在,芳名却能长存。后人看见她们的墨迹泪痕,没有不伤悼追念的。我虽才能平庸,也极想仿效她们。但我生性懒散,时写时停。而今马上要与我可爱的家庭别离,往后困扰我的烦恼、忧愁之事比以前会更多,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拿起笔来,以完成我平生之愿。如遇到可记的事情,我必定记下来。今后我还能活多久?我的笔又能记多少?只是每次一拿起笔来,就觉得一缕愁思紧绕笔端,只怕我所记下来的也只是一幅血泪图罢了。后世的读者,也能为我伤悼追念么?我不得而知。
夕阳西下,鸟雀归巢。江岸长堤上,秋柳沐浴落日余辉,颜色暗红。风动处,柳叶簌簌坠地。江面上,风帆如林,乘风破浪,船头切水,木桨咿呀,与岸上渔歌遥相呼应。这正是我离家去京城之时。当时我站立江岸,班驳的树影在衣裳上雕饰出朵朵花、丛丛兰。父亲默默地站在我身旁,两只枯干的眼窝,几乎要滚下泪珠来。我知道父亲内心悲伤,不由得更加伤心,差一点哭出声来。我尽力控制自己,唯恐因为自己让父亲愈加哀恸。
我自从来到人世,没有一天离开过父亲。父亲常常看着我在庭院里同别的孩子玩斗百草之戏,或在篱边种花作为乐趣。想不到没有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却要远离家门。此后哪有人侍奉父母呢?况且父亲年龄已老,还没有儿子。家族中,后代也不繁盛。即使有后代子孙的,也不是嫡亲的。我出门远行,父亲触景伤感,必然会更加为没有儿子承接烟火而发愁。我过去曾经想,老天爷生人,给了他官俸,必然减少其它的福份,就说我父亲吧,官至御史,并继承勋爵的封号,可说是富贵显赫了。可是没有子嗣,岂不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我父亲一向喜好读书,一天到晚埋头案首,不以为苦。到二十岁上娶了我母亲。我母亲性情温和,与我父亲情投意合,很是融洽。婚后第六年生下我。我一生多病,一年当中,倒有半年为病所苦。三岁时,曾见一个疯疯颠颠的和尚,说我如不皈依佛门当佛家弟子,将来必不幸福。这种说法荒唐可笑,我父亲当然不信,而我却从此越来越瘦弱。这之后我母亲生了—个儿子,但不到三岁就早夭了。于是父母亲更加疼爱我,视为掌上明珠。我天性并不愚笨,几岁时就知晓事理了。世间的千愁万恨,一一看在眼里,装在心中。郁积得太多了,欢悦之情就越来越少了。闺阁中无事时,总是双眉紧锁,临风长吁短叹。父亲见我这个样子,暗暗发愁,对我母亲说:“这孩子过于聪颖,不是好事啊!”因此,请先生教我读书,想借诗书陶冶我的性情。不想我读书后,更加多思多虑。此后不久,母亲又丢下我而逝世。当时我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女童,骤然失去母亲,天下还有比这更伤心的事吗?记得母亲垂危之际,曾握住我的手说:“我的儿,我要走啦。我一辈子生了两个孩子,只活了你一个。我快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要好好跟着父亲,不要想念我……”这句话未说完,就咽气了。唉!母亲的诀语使我终身难忘。就是今天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那样清晰。然而现在母亲墓地的树木已经长得很粗,坟头的荒草也长成一片。七里山塘之间,母亲那三尺坟茔在夕照的余光里冷清地横着,怎不让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