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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如意
作者瑛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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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他穿了身黑衣服,很清朗的眼神,从纷乱的人群中挤过来,对我伸出手,“如意吗,来吧,跟我来。”他的手很暖,很有力。他救了我。然后,……我的梦醒了。那一年,我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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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子辉今年刚好五十,数十年的私塾生涯不仅养就了他斯文的外表,更磨出了他堪称最耐心的性格。然而,再好脾气的人,也难免有爆发的时候。
“你呀,这是第几次逃课了?”董二爷居高临下地站着,左手教鞭虚晃一下,在如意眼前停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如意,二爷好容易才给你争取到这读书的机会,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喷射怒火的眼底有淡淡的失望,也有,几缕玩味。

“二爷,不是如意不想努力,如意读书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哥哥弟弟读书,将来可以考中举人,可以升官发财,可是,如意的话,即便读得好,比哥哥读得还好,有官做吗?”少有的正经,如意亮亮的眼睛看着本家先生。她后面,数道雪亮的目光放过来,让先生额头青筋微跳,恼怒地喝:“这,哼,不许狡辩,大人让你读,你就该好好读。”

“好好。我读,我读还不行吗?”如意不再多说,转身,往肥大的下摆上蹭蹭粘腻的小手,迅速落座,悠扬的诵读声便响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

从低矮的桌边踱过,董子辉微微一怔:那孩子微合了眼吟诵的,正是上午没讲完的课文。已经记住了吗?唉。身为女儿身,可惜了呀。先生暗叹。


“豆发(豆腐)——豆发(豆腐)——”黄昏的董各庄炊烟四起,远远传来晚归的人声,和小贩丁老六悠长的吆喝。
“说,今天是不是你偷了我们家的玉米?”蓉花欺近如意,目光如炬。
遗传的关系吧。10岁的蓉花表姐长得并不丑,优美的杏子眼,嫣红饱满的唇,乌黑的发辫直垂过肩,风过时还隐约可见脖梗处细腻粉嫩的肌肤,翡翠绿的衫子下是宽大的散腿裤,小小一点绣了牡丹的鞋尖,从满是石竹的裤管下露出来。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男子剪发,女子放足”事件,并不妨碍蓉花的母亲给她裹就三寸金莲,而让同村女孩惊奇的,也正是……有着这么小的脚的蓉花,怎么可能跑得比男孩还快呢?非人类呀。此刻,两眼四下打量的如意,也正头痛着这位非人类表姐的速度,怎么才能从这头母夜叉手里逃脱,是她今天傍晚必须面对的生存课题。
“嘿嘿,二表姐,冤枉,我今天一直上学呢。”脏兮兮的小手拍了拍书包,满脸堆笑。
“哈,是吗?我怎么听说,有人今天又因为逃课挨罚了呢?”
“是吗?谁那么倒霉?”仍旧笑,猛地举手,青绿的秸杆从衣袖中透出,以霹雳之势直奔女孩面门。趁对方错愕,闪身奔出。
“站住!小兔崽子,今天放过你我就不姓董~”大骂着,蓉花迈开长腿,细小的鞋跟以绝对集中的压强砸在路面上,声音激越如战鼓。
“是吗?不姓董你姓什么?难不成你真是拣来的,还是,你妈偷来的?”扭头做了鬼脸,发现距离在迅速缩短,撒腿又一阵狂奔。脚步声终于听不到了。松口气,放慢步子,突然前面人影一晃,笑容僵住。
“哼哼,想不到吧。甩我,你差得远呢。”显然抄了近路的蓉花从巷角转出,邪恶的笑脸慢慢放大,拳头带着冷风扑到。

如意有点后悔了。现在是黄昏,本来农忙的村民都陆续往家赶着,官道上人来人往,量蓉花胆子再大,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可是,刚才自己一时心急,竟鬼使神差地钻了胡同,这么偏的地方,就算被这狠心的贼女人打个半死,估计也看不到救星了。
唉。如意不甘地叹息,索性闭上了眼。
志得意满的猎人慢慢欺近,打量着猎物。微凉的风吹起如意散乱的细发,她肥大的布衣帆一样胀满了,显得露在外面躯干更加羸瘦,暮色中微蓝的肌肤上,那两道更为阴暗的睫毛轻轻一颤,几点水光从眼角滑落。重拳当胸砸下,如意身子一晃,坐倒在地。
作为村里的孩子王,蓉花一直视这个机灵古怪的小堂妹为最大威胁,数次算计着怎么把她整服了,却始终滑不溜手,总是以毫厘之差让她跑掉。这次,嘿嘿,真是天助蓉花啊。
“死硬的丫头片子,求饶吧,求饶我就放了你。”坚硬的鞋跟踩上如意的手,恶意地碾着,蓉花居高临下地宣布。
“二表姐,我……”如意哽咽着,下唇微颤,声音低弱。
“什么?”蓉花微微皱了眉,或许自己下手太重了,这小丫头毕竟才7岁,要是真打个好歹,也不是那么好交代的。
“我好象听见……宋奶奶叫你。”如意轻声说,蓉花悚然动容,侧耳细听之际,一蓬沙土扑面而来,灌得满身满嘴,她连退数步,伸手揉眼,冷冰冰的玉米秸已经当头抽下,疾如暴雨。
“呸呸……如意,好妹妹,快住手啊。”蓉花伸臂奋力遮挡着脸,一边后退一边吐着嘴里的泥沙,两眼酸痛,泪水涟涟,甚是狼狈。
“住手?死夜叉,哪那么便宜的事。姑奶奶早看你不顺眼了,今儿你撞到我手上,不给你点颜色,我董字倒着写!”如意一脚踢到蓉花迎面骨上,疼得直咧嘴,却不放松,抬腿又是一脚,是蓉花另一条腿的迎面骨。
蓉花毕竟脚小,双腿接连受创,站立不住,摔倒在地,抱着腿打滚。如意不敢上前,又狠狠抽了她几下,劈头盖脸的,见蓉花的面颊一片青紫,眼眶也肿了起来,才一脚踹到表姐小肚子上,在一阵杀猪似的哀声号中拣起书包,扬长而去。
“你给我记着,蓉花,以后好好做人,少在我面前以大欺小,否则的话,今天的事没完。”
“哼,是吗?如意,我会记住的。”抹了一把脸,暗巷里的人低声说,红肿的眼睑下射出怨毒。

2

河头镇盘踞在西林河东畔,沿着西林北上,可以直达渤海湾。每年水闸开启,溯游而上的肥硕雪虾总能给小镇渔民带来可观的收入。镇南则是一条人工河——煤河的尽头,虽然百年矿业几被挖空,在近世已逐渐萧条,仍可见到疏落的货船往来于狭窄的水域。
地处天然的交通枢纽,200年来往来南北的商贾,给河头带来了大杂烩的文化,和不世繁荣。京畿百里,没有哪个小镇的经济可与河头比肩。流水如玉,古镇清幽,走出繁华的街市,沃野之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墟里炊烟,鸡犬相闻,方圆四十里,散落在青纱中的大小村子共28个:董各庄、大西林、小西林、白家庄、公羊村、大翟庄、小翟庄……据说,倒退200年,这里除了草就是草,绝对看不到人烟的,然而人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生物,一道圣谕,开发矿业的移民从枣庄、从热河甚至从关外涌进荒芜的西林,转眼之间,屋舍良田,什么都有了。
此时,不远的官道上,有人正这么一边暗自感叹,一边缓步走着。这是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身上一件原本皎白如月的长衫沾了风尘,微微发黄,下摆有着稀疏的泥点,脚上一双千层底黑布鞋,原本洁白的鞋口磨毛了边,呈现深褐色。来人把松松垮垮的包袱换了个肩,悠然往前走着,嘴里哼着小调,走近了可以听清,是一出有名的京戏,《秦琼卖马》。“抢得得得抢……”
“嘿,这不是韩兄吗,多年不见,去哪儿发财了?”一声招呼打断了男子下面的戏文,男子抬头,镇口的石桥上站了一个人,正呲了牙冲自己笑着。黄昏的光线下,他美好的牙质显露无疑。
哈,董兄,你还是这么悠闲,这时候了来镇子,不会是特意欢迎我的吧。”姓韩的男子打着哈哈,快步走过去,熟络地拍上对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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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还在读书吗?”如意轻步走进书房,笑嘻嘻看窗前独坐的少年。
董如枫放下书卷,回过头看他的小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快吃饭了?跟妈说,我呆会儿再过去。”
“哥,你又不饿?”扁了嘴,随手拿起那册书翻看着,“《饮冰室合集》,这什么书?比《中庸》还难读吧?”
“呵呵,不一样的。别跟妈他们说,跟你先生也别说,我看这个。”很认真的,看着小妹。
“为什么?哈,我知道了,哥你也偷着看闲书,看这个考不上举人的,对不?”逮住猫尾巴般的贼笑。
“傻妹妹,哥哥早不用靠举人了啊。”苦笑着,把书小心夺下。
“哦?为什么?”
“考举人,你先生脑子还没转过来,这都民国几年了……”少年叹息了,又看进女孩黑亮的眼睛,“如意,先生逗你玩呢。考举人,那是以前皇帝选拔人才的方法,现在换成总统治理国家,早不兴这个啦。不单是科举,以后,连私学都不会再有。等咱家弟弟上学,哥这些书他一律不用看啦。”话音有着少许落寞。
“不会吧,哥,”如意带了哭腔,苍白着脸拉住少年的手,“你是说,你的书全都白读了?那爸妈为什么还让你读?”
“庄稼人,总是巴望着自己的儿孙学而优则仕,不管希望有多渺茫,他们都会孤注一掷的吧。”少年喃喃着,声音之低,简直是说给自己。


“小伙子,你这打哪儿来呀?”
马车不小,但车厢里装了大半车的青草,再塞进两个大活人,拥挤程度可想而知。韩霖挪了一下身子,尽量给车厢里面的另一位同伴让出更多空间,一边回答着车老板的询问,“外面做生意,路过这儿,顺便看看老家的人。”
“我说你不象本地人呢。以前来过?”鞭子在枣红马耳稍清脆地甩过,马儿扬蹄,开始小跑。
“来过一次,十来年了,记不太清了。”车身一晃,韩霖差点撞到那人身上,不禁又朝他扫了两眼。是个女人。天色昏暗,那女人低垂着头,整个脑袋连同大半张脸被头巾包裹个严实,根本看不清原来的相貌。奇怪。韩霖依稀记得小时听老人讲过,从这儿往西再走100里是月脂,妇女有盛夏也裹头巾的风俗。这个女子是月脂人吗?怎么会孤身赶夜路?
“唉。我们这乡下呀,还真少有你这么阔的少爷来,到了外面没忘本,你好样儿的。”老板耐不住寂寞,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扭头,见韩霖疑惑的目光,右嘴角一撇,低声说,“姑子。这么晚了,看她可怜才捎着的。”回头丢出句咒骂,“晦气。”
女人衣袍里的手一紧,头稍微扬起,“施主,拜托你别这么姑子长姑子短的叫。我们出家人,应该叫作比丘尼。”很纯粹的京腔,声音有些颤抖,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来。
“是,小师父。我下次也甩官腔,叫你比丘僧。”
“是比丘尼。”
“和尚尼姑不是一家么?”
“你!停车!”
女尼厉叫着,作势欲从韩霖身边挤过去,那神态视死如归,倘若车老板不停,她大约真要从疾驰的车上一跃而下了。韩霖没有动,反而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袍,“小师父,出家人,不可妄动嗔念吧。”
女尼漆黑的眼眸看向他,那瞪视散发着入骨的寒意,良久,才掉转了头,咬了牙根叫着,“停车,咱们清帐。”
“老哥,”韩霖叫车老板,“看在菩萨的份上,少说两句。”
车老板气鼓鼓地禁声,鞭子飞快地从牲口的棕毛上掠过,车速更快。
车上的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良久,韩霖没话找话地搭讪,“老哥,这一代革命闹得凶吗?”
“革命?没听说呀。”车老板困惑地摇着鞭子,“不瞒你说,小哥,我们这儿除了几年前剪过一次辫子,再就没动静了。”
“离北京这么近,居然没听一点风声?”韩霖诧异了。
“嗨。我们离北京,说远真是不远,可也不近,穷乡僻壤的,没啥新鲜东西,谁革命能闹到这儿来。我们老百姓啊,伺候土皇帝还不够,哪儿还顾得上什么总统?这江山呀,谁坐,对我们都是一样。”
“吓,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儿还趁土皇帝?”韩霖笑。
“有啊。你没听有一出戏叫《假金牌》吗?”车老板眉飞色舞,“那出戏可不是捏的,真事。说的就是我们董各庄的董家。”
“真有你的老哥,那是啥年月的事了。”
“嘿,当初权倾朝野,赫赫有名的董家,就是我们这里的根。小哥你还甭笑。告诉你,至今,也没哪个戏班敢进董各庄唱这出戏,董家老爷子,嘿,那叫气势……”韩霖笑着摇头,那尼姑抬了头看向夜色,似听得入了神。



瑛溯(itsyingsu)于 2004-6-21 19:17:36 编辑过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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