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常是孤独的,因其孤独,才依父母,依师长,依亲朋,依恋人,依妻子儿女,依兄弟姐妹。可是,生活在深宅大院中林黛玉却一无可依。她父母早亡,上无兄惜姊爱,下无弟尊妹怜;千里投亲,寄人篱下,孤苦伶仃之感自然尤甚。久而久之,就造成林黛玉清灵卓异而又多疑多妒的性格特质。所以说,孤独无依的生活境遇,是成就林黛玉性格特质的主要原因。林黛玉爱情、生活的成与败,也都与她的孤独境遇有关。
一、林黛玉性格深处的“独立自由、天真率直”,是未被那个时代的世俗力量所扭曲的自然人格。从作者描绘的黛玉的成长环境中,读者可以看到,成就黛玉这种“理想人格”的,是她的生存环境:孤独无依。
孤独无依的生存环境,为世外仙姝的存在安排了一个残酷的理想环境。孤独多病的黛玉丧失所有直系亲属,被迫进入贾府,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接受当时的世俗教育的角度来分析,黛玉年方五岁时,其父母即“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故聘得贾雨村为西宾,教她读书识字。但因“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由此可以推断出,她学得一定不很出色。进贾府后由王夫人嘱咐她与迎春等三个姊妹“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可知,她还在贾府“进修”过。不过,正如从宝钗口中透露出来的,“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即使是宝钗一类的人物,虽有家长的教导,“都怕看正经书”,而黛玉由于没有家长的教导,在她的身边,便自然形成了一个教育的真空。正是这个教育的真空,成就和保持了黛玉的自然人格。也正是这个教育的真空,形成和加固了黛玉的悲剧性格,使她终生都被摒弃在世俗的幸福之外。
(1)因孤独无依而形成教育真空,是林黛玉和薛宝钗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的关键所在。
第40回在贾府家宴上行酒令的时候,林黛玉当着贾母、王夫人等人的面,脱口说出两句《牡丹亭》、《西厢记》中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对于当时的贵族少女来说,这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失态。第42回宝钗就此郑重向黛玉提出警告。引录如下:
宝钗见他羞得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起,都懒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识字的倒好……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从宝钗的坦白中,读者可以看到:正是由于家长教导的有无和对家庭的责任感的缺失与否,使得幼年时同样聪慧过人、天真烂漫的钗、黛,由于成长环境的不同而分道扬镳,一个朝向世俗的世界发展,一个朝向精神的世界深入。这就使读者心有余悸地想到:假如黛玉身边一直有一个“负责任”的直系女性亲属(男性亲属很少进入内庭,对女儿的影响力很小)——母亲或者姐姐,大观园中还能够产生这么一位晶莹剔透、遗世独立的世外仙姝吗?
所以说,孤独无依而形成教育真空,是林黛玉和薛宝钗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的关键所在。
(2)因孤独无依而形成寄人篱下的生活状态,是林黛玉区别于史湘云的关键所在。
湘云虽也贵为豪门千金,自幼失去父母,生活在叔嫂身边,由叔父史鼎抚养,而婶婶对她并不好。在叔叔家,她一点儿也作不得主,且不时要做针线活至三更。表面上看来,史湘云的身世与林黛玉有些相似,也是寄人篱下,甚至比林黛玉更加凄苦。但是史湘云是贾府最高地位者史太君的娘家人,在黛玉没来之前,湘云就和宝玉在史太君身边一桌吃一床睡。而且,更重要的是史湘云的身后毕竟还有强大的史府。第22回湘云因生宝玉、黛玉的气,赌气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干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林黛玉在贾府的痛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可是,她能赌气说“走”吗?她能走到哪里去?她只有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走入诗词的文字世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泣诉自己的凄苦愁怨。
林黛玉的性格特质是清灵卓异而又多疑多妒,而史湘云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欢蹦乱跳的姑娘,她心直口快,开朗豪爽,爱淘气,甚至她睡觉的时候也不老实。作者两次写到史湘云睡态。其中的一次是和林黛玉对比着写的:“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另一次是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 却为宜会亲友。”林黛玉的睡态是一个凤姐形容的“风吹吹就坏了”的“美人灯儿”的睡态,而史湘云却是坦然的,而且睡得香、睡得甜、睡得美,睡得有诗意的。睡态可以反映出人的性格,造成林黛玉与史湘云性格特质差异的重要原因,是湘云背后的那个史府。正是因为史湘云的身后强大的史府。才使史湘云能够保持豪爽坦荡的个性,使她没有了林黛玉的叛逆精神。从这一个角度分析,史湘云虽然在表面上是寄人篱下,但她有强大的史府作为依靠,在贾府所的处境比黛玉要好,并没有林黛玉那样孤独。
所以说,孤独无依而形成寄人篱下的生活状态,是林黛玉区别于史湘云的关键所在。
二、孤独无依而又体弱多病,使林黛玉可以更大限度地逃避俗务,拥有相对自由的个人情感空间。这样她才有充裕的时间体味感情并凝聚入诗。在诗中,连爱情的赤诚真情也可以自由地表达(如题帕三绝)。
“独立自由、天真率直”的理想人格,具体到那个时代的一个深闺少女身上,很大程度上,主要通过她在追求恋爱、婚姻的过程中体现出来。正是由于这种不容于那个时代的理想人格的存在,导致林黛玉在恋爱的道路上只能收获爱情而丧失婚姻。
(1)从成就爱情的方面来分析,孤独无依的生存状态,为黛玉的爱情提供了理想的场所和心境。因为没有直系亲属的指教与监护,黛玉才得以与宝玉亲昵地接触,相对自由地发展他们之间的爱情。如第19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的场景,引录如下: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以上的情景描写让我们充分感受到宝黛之间天真无邪的亲昵无忌。(当然,由于赵姨娘、薛姨妈等人的存在,完全不避忌是不可能的。如第五十二回,宝、黛正待谈心,“一语未了,史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黛玉忙的一阵周旋招待,“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素日情势,不问可知。又如薛姨妈入住潇湘馆后,此种情景当永不会再有。)
孤独无依的生存状态,拉近了宝黛之间的心理距离。宝玉自命是黛玉的“保护神”,时时关心黛玉的身体,处处称赞黛玉的才华。联系宝玉挨打这件事,“题帕三绝”更可以说明宝黛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于他人。与宝钗、袭人等对宝玉挨打的态度相比较,更能看出宝、黛的相互同情、支持,他们在思想基础上是一致。
另外,与湘云和宝钗相比,孤独无依的黛玉更容易拉近与宝玉的心灵距离。湘云每次来到贾府都有一群史府仆人护送,她那豪爽的生性只能让宝玉敬畏,宝玉对待湘云,如对待好友,是共同淘气的伙伴。宝钗的母兄俱在身边,年龄长于宝玉,又处处以教导人的姿态自居,她的所做所为只能得到贾府长者和所有与她的爱情无关的人的欣赏与拥戴,同时又只能增加她和宝玉之间的心灵距离。而孤独无依的黛玉屡屡感觉自己受到了宝玉的“欺负”。比较而言,宝钗有母兄,湘云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史府。宝玉就是想对她们轻薄,也会产生不自觉的顾及与犹疑。只有林妹妹可以任由他“欺负”,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是因为宝黛的两小无猜、亲密无间,而更重要的一个方面的原因是宝玉潜意识中的心理根由:林妹妹是无家可归的,无论他怎么对待她,也不会因此造成任何过于麻烦的后果。黛玉屡次与宝玉斗气,都以眼泪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这说明黛玉受“欺负”的感觉是对的,她在宝玉心中失去了妙龄少女高不可攀的尊严。但她的失去是有补偿的:她得到了宝玉诚挚的爱情。
所以说,从成就爱情的方面来分析,孤独无依的生存状态,为黛玉的爱情提供了理想的场所和心境。
(2)从丧失婚姻的角度来分析,正是孤独无依的生存状态、世俗教育的缺失,使成长到青年初期的黛玉一步步失欢于家长(主要是王夫人等),在这些能够左右宝玉婚姻的人面前丧失入选的资格。第42回之前,黛玉在与宝钗的争锋之中,屡屡当众有失态和失言的表现,这些都应该被王夫人等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这在第30回和74回中,王夫人的言语中都有反映,引录如下:
第30回:王夫人叱责金钏的一段: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第70回,王夫人对晴雯说的一段“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宝玉今日可好些?"
王夫人叱责金钏,痛恨模样肖似黛玉的晴雯的“狂样儿”,都流露出压抑在心头的对黛玉的“轻狂”表现的严重不满。而贾母虽然对宝、黛二人的婚事早已拿定,而且满府上下尽人皆知,可说是“公开的秘密”一般。贾母想定下自己的外孙女,但又不愿由自己提出,而希望王人人首先提出,自己一点头就非常好了。王夫人想定了自己的外甥女,但知道老太太想定黛玉,如果由老太太提出黛玉,自己当然要须从。既然老太太不提,而她又有元春这一个后盾,她自然也就不甘心由自己提出去迎合老太太。所以,在黛玉婚事上,由于她失去了王夫人的关键一票,也就丧失入选的资格。
所以说,从丧失婚姻的角度来分析,正是孤独无依的生存状态、世俗教育的缺失,使成长到青年初期的黛玉在能够左右宝玉婚姻的人面前丧失入选的资格。
在大观园中,黛玉唯一信得过的贾宝玉。对宝玉她可以喜怒不隐,言笑无忌,随时随地放纵自己的感情。唯其信任宝玉,在宝玉面前她才有十足的霸气;自己愁了,恼了,烦了,可以把这些情绪一股脑儿泼到宝玉身上,而不管宝玉是否冤枉,是否承受得了。她对宝玉是至亲至爱,宝玉对她也是一片深情,但他们彼此的给予却不是对等的。黛玉把一片痴情放到宝玉身上,却没有得到宝玉全部的感情。宝玉每日被些团花簇锦围拥着,他对女孩儿的爱慕之心也无处不在:不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而且见了任何清秀的女孩儿,他都会把“妹妹”忘却。黛玉见此,自然痛心。因而才有那些思虑忧伤。更何况,每日相伴黛玉的诗书琴花等,又最是牵愁引恨之物,黛玉平白无故还要自寻烦恼呢,自然经不起这些物事的招惹。愁肠百结又无处诉说,只能倍受煎熬!终日哀伤愁思,必然大伤身体!久病缠身,必使她这弱柳娇花过早凋萎!就此来看,黛玉早夭自是定局。更何况,如果黛玉不尽快地结束生命,很难想象黛玉婚后如何与袭人、晴雯(假如不遭难早死的话)、也许还有紫鹃(按照熙风与平儿所代表的当时的惯例)平分宝玉。何况尤二姐、秋桐之类的人还会随时出现。
因此,要想不违背黛玉的性格逻辑,又不损害黛玉轻灵美好的艺术形象,作者只有安排黛玉早死,不进入当时的婚姻生活。在孤独环境中成长,又匆匆在孤独环境中凋谢,是世外仙姝的唯一来路和去路。世外仙姝的动人形象,只能产生于孤独无依、寄人篱下、体弱多病的生存状况,只能维持到嫁人之前,这也是世外仙姝最彻底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