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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二(作者:碰壁斋主 )
作者柳五
标签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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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主题:转贴-------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二(作者:碰壁斋主 )

转贴-------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二(作者:碰壁斋主 )
作者:天台    发表于:2001-04-06 03: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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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二


《沁园春·长沙》(一九二五年):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
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
浪遏飞舟?


一个名句


这首词上片写景明晰俊快。歇拍“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足称名句。虽说
前边写了一大堆自然景物,有经验的读者都会感觉到,这一问并非屈原《天问》那样的“问
天”,而是孔子“伤人乎,不问马”那样的问“人”;“谁主沉浮”的“主”,不指造物主那个
“主”,而指唯物史家所谓“历史的主人”那个“主”——毛关心的是人类这个世界由谁来
把握。旧诗的常用语“江山、天下、大地”等等通常都是“国家、人世”的代用语,尤其联
系到“主宰”这个问题时。这个句子特别打眼,气势恢宏,寄慨远大,极有撼动力。无怪文
化大革命的小将们爱引用它,而且回答说“我们,我们,毛主席的红卫兵”。对于那些有创
造历史的自信心、干预历史的狂热劲、甚至蔑视因而戗戮历史的狂妄病的人,这句尤其拍合
他们的心态,产生煽动效果——俗语所谓“搔到了痒处。”当然,另有些人看了也许不高兴,
就是那些正在把握、蹂躏历史的人,譬如当时的统治阶层。他们知道毛的身份、毛所干的事
业,再听他这样讲大话,定会紧张得跳起来——俗语所谓“碰到了痛处。”文化大革命中的
当权派听红卫兵喊那句口号,也一定心痛、头痛。从这些非文学的反应里,可以看出这句词
的品性和魅力——尽管文学作者应该维护文学的纯洁,可是,明眼人也该承认,文学性自身
并不纯洁;这也是个叫人心痛、头痛的矛盾。
毛这个句子在社会、历史上很有意味,可是专就词技——相对历史渺不足道的词技来看,
它格调苍莽,跟前边的写景不大合拍,笔力之重,又使效果稍嫌突兀。如果下片处理得当,
这个毛病不必吹毛求疵;可是,读完全词之后,我们感觉下片压不住这个好句子,叫人不由
惋惜——既替这首词惋惜,也替这个句子惋惜。整首词负担不起这个句子,就好比女人怀了
个过大的胎儿,反受胎儿的拖累,有了这个句子,词通体便压得变形,不很匀称;这个句子
也好比女人遇人不淑,嫁错了人家,我们只愿跟她个人有私交,看看她的端庄品貌,而怕跟
她那乱糟糟的家族来往。这个问题呆会儿再细谈,现在先观察一下这个好句的特点。
写词的烂熟套路,上片一个意义群落,下片另一个意义群落,譬如上片写景,下片抒怀,
便是个经典的模式。这首词正现成地套用了这个模式。“怅寥廓”一句便是关纽,把词从自
然景物转入人事,也把写景转为抒怀。它承上启下,从逻辑上讲,本该属于下一个意义群落,
惯常的写法,它大半会用作下片的头,可是毛把它用为上片的尾。然而它是个问句,假使后
边所写是对问句的回答,那么,问与答又构成另一种意义上的两个段落,心理习惯允许问、
答之间有那么一条间隙、中歇,留为期待、思考的余地。陈述句、祈使句、感叹句都很保守,
有点儿死心眼,它们的意义局限在句子本身之内。疑问句却是开放的,并不自封自足,它不
仅占有自己的意义空间,还要逸出其外,好像花,会向四周散出气息。一个人读到疑问句后,
心理也会留出足够的地盘来容纳它的余韵。从词的结构上讲,上下片各成段落,上片的结束,
正是阅读的一次歇肩换气,因此,把“怅寥廓”那个问句用在上片之末,不但无妨,而且天
然合于词的节律。可以做个试验,把下片的“携来百侣曾游”一个意思提到上片末,譬如写
成“忆往昔、与少年百侣,慷慨曾游”之类模样;下片再叙“书生意气”等等。这种写法同
样的接起上文、领起别意,然而,我们终觉得有点不相贯通,一个好好的意义群落给分断了;
就像毛那时代的革命者给枭首示众,尸体掉在地下,而首级高悬在城门上,天遥地远。缘故
是,“忆往昔”那样的句子不具备问句的特征,它本该与下片更为亲密,可是给上下片之间
那段空白阻断了。假使改写成“怅四顾、问人间谁记,少日狂游?”虽然意思功用完全一样,
我们也觉得协调些。此外,一个含蕴的好句子用在歇拍,最是聪明之举,正可以利用后边天
然的空白让人细品,不会赶着逼着人去读下文,把它错过了。好句如果同时又是问句,不消
说,一箭双雕地捡便宜。
上片之末来个问句,也有点儿像传统章回小说的一个惯技,作者写到惊险处,忽的闭嘴
收场,卖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吊起味口,使人期待下文。不过,词不
是讲故事,不以情节取胜,它的阅读节奏比小说也慢得多;它甩的包袱不至那么戏剧化,勾
得我们抓耳搔腮,飞跑着要去抢下文;它只好像叫后边的内容先来报个到,离正式上班还早。
它当然使我从们心里存个疑问:“谁呀,谁主沉浮呀?”
如果那个问句不那么强烈地暗示人世,仅仅作者看见眼前景物,对自然界发生哲学兴趣,
疑惑是谁在主使它们,那么它便只相当《庄子·齐物论》所谓“夫吹万不同,怒者其谁”—
—如果是这样,它只是眼下景物在心理上的提升,可以算为上一个意义群落的一条翘高了的
尾巴,作者无妨只表示疑惑,而不给出答案。可是,本词问句已经从纯粹的观赏物景转入人
事上来,这便没给下片留下旁鹜的机动,限定下片非得作答。否则,我们怎么也想不透作者
为什么忽然转到人间的主宰,又蜻蜓点水似的立即把它抛开。避而不答,第二个意义群落便
只露了个头,没有身子,不成整体,词也便拉扯不着边际了。好比火车头既已开过来,后边
的车厢没法别走他路,非得跟上。看来,毛也没打算顾左右而言他,的确在借后片作答卷。

答卷的两个角度

对这个答卷,可以从几个角度来评述。首先,撇开词学,单当它是数学试卷,那么该查
问的是:回答对不对。
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七日,毛对自己作品的英译者解释过作品中的一些词句,谈到“怅
廖廓”那句时,他这样讲:“这句指的是:在北伐以前,军阀统治,中国的命运究竟由哪一
个阶级做主?”(见《毛泽东诗词集》二五零页《对〈毛主席诗词〉中若干词句的解释》)他
对这个句子内涵的解读,跟我们前边所讲合拍,不过用的他那一套行话。下片是他的回答,
当然不便用政治切口,得换诗词腔调。他写了一群包括自己在内的“少年”“书生”在“指
点江山”、“激扬文字”,给我们造成这个印象:主宰天下的便是他们。如果另有个军阀来补
做下片,他也许会反对说:主宰天下的该是自己,而毛们该当为暴民处斩。如果更有个觉悟
了的工人在旁边听见,可能起而反驳说:创造历史非我莫属,外国的马大胡子都做了经济学
论证的。所以答案很像数学方程式,可以允许多个解,但看它的初始条件是什么,由谁来作
答。即便只有一个回答在真理上是正确的,那也无妨,至少在词学上无妨;词学只要求回答
者按格律、句式、理脉来讲清答案,便算及格。
分析答卷的另一个角度是:毛的回答是否合于他自己的思想实际;我们不问他讲的是不
是真理,只看他讲的是不是真话。
照我们的成见,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应该认为主沉浮的是工人阶级——不过,假使我们这
样讲,毛定会跳起来争论。为了反对这一点,他跟党内领袖发生过多次冲突,费过许多力,
吃过许多苦的。时髦的洋马克思主义者觉得他那山沟沟里的马克思主义太土气,而他觉得时
髦的洋派太迂阔,不合国情。他是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出身农家,对中国和农民深有了
解,写过《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讲到中国的主宰,他至少会在工人之外,再加上农民—
—假如他不直接忽略掉工人的话。特里尔著《毛泽东传》载:二四年八月,毛在广州农民运
动讲习所讲过课;二五年一月共产党第四次代表大会上,他讲的很少的那点话便是农民问题;
接着他回韶山从事农民运动,八月他成立中国共产党韶山支部,党员为三十二名农民,十月
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五届学员中湖南学生占到百分之四十;二六年一月他表述了新的思
想:“我们过多地注意了城市而忽略了农民”;二六年九月他发表《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
口气果断地说:“若无农民从农村中奋起打倒宗法封建的地方阶级之特权,则军阀和帝国主
义势力总不会根本倒塌。”中国革命的成败取决于农民——这是他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在
思想上最大的贡献。当然,这个革命还并非马克思所讲的那个阶段的革命,而只是旧的民主
主义革命。我们可以相信特里尔的话:毛这个至关重要的思想是“二五年在湖南时已经形成
了的。”
《沁园春·长沙》正写在二五年秋,他寻到新思想、新道路的激奋心情中。我们有理由
期待《沁园春》里,毛会打起他刚造好的“农民”新旗帜——至少“工农”旗帜——象他一
生的政治实践所做的那样。可是他竟没有,而只写了一群学生。也许该说,他的回答跟他的
思想相左。不过,问题没有那样简单。
“思想”一个字眼涵义含糊纠缠,有时不能行笔带草地滑眼看过。譬如,毛接受了马克
思的学说,这当然是他的思想;可是,一个人为什么接受这个“思想”,也透露出他思想另
一个侧面甚至层面。据说实用主义有个比喻:人类思想就像一座大厦,各家各派的思想家抱
着他的思想分居各个房间;而实用主义就像这大厦的公共走廊,无论谁的思想,想走出大厦
来到人世,对社会发生影响,都非得经过这走廊不可。思想可以不直裸裸地谈功利和实用,
然而,人类选择哪种思想是受功利、实用支配的。假使这个支配不是绝对的,至少是主要的。
在实用主义者看来,他的思想便是关于人类如何对待“思想”的思想。“真理是有用的”,这
句格言有人并不同意。当然,真理对人类可能无用,可是,至少人类只选择有用的真理。不
但一个社会选择思想基于功利,个人接受思想同样把功利做尺子。日常生活里,出于利益的
盘算,人们随时选用一个道理来为自己的行为找根据、作指导;一旦情形变化,利益的风向
转了,他会见风使舵,选用相反的道理,而毫不觉得自相矛盾。例如做老百姓时恨民主稀薄
不够,大家最讲民主;爬上官位立即感到民主泛滥成灾,大家——当然不是讲“专制,”而
是——讲“集中”。甚至地位不变,向上级呼吁民主,向下级爱好独裁。古代士大夫有个典
型的两面派策略,他得志出仕时满心的孔孟之道,一旦倒霉遭贬,便满心——至少满嘴的老
庄佛氏,把前者来支持自己的功名之念,把后者来抵消自己的失望之感。前边提到有人不同
意“真理是有用的”,这个态度当然可能出于学理上对这句话的不信任,但是也很可以出于
别的考虑:他怕同意了便显得自己只知道实用,一身的市侩气。他把存在判断与道德判断搅
在一起,深恐别人从这个存在判断来对自己下道德判断。不接受“真理是有用的”,固然是
他的一个“思想”,为什么不接受它?这也暗示出他深层的思想。这些只是功利把握人的最
粗浅层面。那些想在历史的长河里弄潮的有志之士,非得挑选一种他自以为能指示历史方向、
推动历史进程的“思想”,作为依托;好比渔民出海得看气候,否则大有危险。他们不但不
愿意落伍于时代、不满足于跟上时代,甚且要领导着这个时代。很容易看出他们身上功利态
度:他们对权力、声名、以至死而不朽有强烈的欲望。他们当然会辩护说:自己选择是为大
众的幸福,因为自己所选的“思想”正是着眼于大众的。也许他的选择事实上有益于大众—
—那么,我们便真该庆幸——可是,这跟他的功利态度并不必然矛盾,打着大众功利的旗子,
自己的功利便从旗底下侧身子偷渡过去了。而且,客观上大众功利是很可能与自己的功利矛
盾的,一到这时候,好些领袖便给自己的功利箍着,忙不迭地把大众功利丢进垃圾堆里去了。
老实讲,历史的一个内在动力,便正是这种功利、欲望。自从精神分析学说昌明以来,想要
抹掉人本性里的自我中心与功利,我们得花费更大的诡辩、谎言力量。一个人与他所接受、
崇信的思想之间的关系异常复杂、隐晦,那个思想自身并不能涵盖这个关系,正好比理发师
是专给别人剃头的人,可是他自己的头不能由自己来剃。人们为什么挑选那个“思想”,暴
露出他思想的另一面、另一层。毛不可避免地受着权力之欲、声名之想的支配,他后来的政
治实践也一再表现出这点。晚年时候,他见外国人,常常不由自主地不谈政治,而谈生死,
讲死亡是自然过程,讲唯物主义不相信灵魂不灭;也显出他对死亡的恐惧,对死而不朽的企
望——我对他的心理深为同情,老由他想到《左传》里的赵襄子——好些人出于各种目的,
要把毛捧为神,因而对毛的声名、权力、不朽欲望讳莫如深。我们觉得这些欲望只是人情之
常,没什么不正常、好指责的。可指责的倒是,毛时常给权力欲望过度地摆布,把大众都丢
到一边去了。
毛在这首《沁园春》里回答“谁主沉浮”,不说“工农”,而抬出一群少年同学来,使我
们若有所悟。“携来百侣曾游,”,百侣不过陪衬,主角是携百侣的“我”;即便把那群少年同
学看为一个整体,也只是“我”的一个群像;即便把突出的“我”抹掉,所写整体仍然能代
表“我”。这个小我或者大我,总之不是工农;当然,他们可以成为发动工农的主帅。“指点
江山”、“中流击水”——我们不由记起“中流击楫”那个故典——都是文艺传统里创造历史
的典型意象。把这些情况合起来看,毛在这里压制不住想要表露的,是他个人创造历史的豪
情壮采,而不是对“哪个阶级”主沉浮的冷静回答。毛平生的思想,都从不视“少年同学”
那样的知识份子为一个强大的阶级,把他们置于工农力量之上;相反,像好些古代农民起义,
他倾向于压制、贬低知识份子。毛的回答,看似违背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实际不然,
他不是从这类“思想”的角度来答话的,他不曾背叛,不过背向着那个“思想”,一时间看
它不到而已。毛不合逻辑地没按自己信仰的“思想”答话,这个叫人惊讶的错位,倒是叫人
惊喜地揭示出他思想的另一个不常外露的层次:他个人创造历史的激情,大合心理逻辑。“怅
廖廓”那一句只提供了一个富于思想包容、情绪色调的暗示意象,无论它实指的是“哪个阶
级主沉浮”,还是“哪位个人造历史,”都跟意象的暗示不相悖逆,恰相拍合;因为那两个内
涵在文学和心理学上密合一致,不管在思想上可能有多大区别。我推测有两个可能。一,毛
写那句时,心里所感受的实际便是个人创造历史的情绪,而事后感到这有“野心”之嫌,力
图掩饰,才把它讲为“阶级”。二,毛写时便指阶级,而到下片他跳开了。他刚寻得革命新
道路,激起个人雄心,那么强烈的豪迈情绪,不由把冷静的回答顶到一边去,顾自喷发个不
歇。所以我们看到下片那样地兴高采烈。由于那个问句可以兼容两种内涵,他心理那一跳便
非常自然,不会引起逻辑连贯感的抵制。联系到他从前在长沙念书,词的脉络又是由眼前景
想起旧游事,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更说得通些。无论哪种情形,毛没有回答“阶级”问题,只
表露了“个人”情绪。他这个也许自己没不乐意的流露,好比密室的裂缝漏出了灯光,越加
耀眼,引人注目。老实讲,看了这首词,我们觉得他更可亲近了,他还算得人间的人,并非
人造的神。

一个分岔

对毛的造神运动,实际从未停止过。政治便直接地造神,譬如林彪及其前任后继。据说,
刘少奇讲过这样意思的话:四十年代在延安时,因为蒋介石在国民党内有绝对权威,所以,
延安上层也开始有意拔高毛的威望,好跟蒋对峙。我记不清这段话从哪里看来的了,假使它
可信,那么,造神便是党有意识的策略。老实说,政治跟造神天生相连带的,只要政治一天
不落马,造神这活儿也便一天不会下马。名言有所谓“有群众的地方便有政治”,群众是否
需要政治,也许大家看法不同;政治需要群众,大概谁也提不出疑问。没了群众,政治便好
比耍把戏的丢了猴子,没什么好耍的了。而要控制群众,造神便势在必行。政治可以不把某
个个人造为神,可是,它总得把某个主义、制度、政策讲得异常神圣——这便是政治家的执
照了,只要它在,政治家便有得混。稍稍留心便注意得到,不管理论家们把一个学说作怎么
精密的论证,它最终被群众接受时,都只采取这样的形式:简化为几个武断、神圣、煽动性
的口号。群众从不懂得理论,也从不需要论证。理论家倘稍有现实眼光,当会爽然若失。一
个漏洞再多、连补丁都打不全的理论,只要手法得当,照样可以赢得群众——这便靠政治家
那套本事了。政治家深知道只有那些武断、神圣、煽动的口号才会激起群众的激情——非理
性的激情。
政治里对毛的造神,手腕笨拙,未免叫人肉麻反胃——毛自己似乎并不觉得反胃,这也
表明别人虽造他为神,他自己还并未真给造成了神,他还只是个人,没挣脱人的基本弱点:
妄想成为神或真以为自己是神。
一直以来,毛的形象只是专职的伟大领袖,一股劲儿地光辉正确,一门心思做他高高在
上的救世主,不食人间烟火,不与人间搭界。后来起了反动,闹哄哄地出了一批写他日常生
活、情感生活的文学和影片。结果他摇身一变,又通身毛孔都散发出无比优美的感情,同样
地毫无疵瑕。他不但是政治的、领袖的神,而且兼职爱神了。有本书叫《走下神坛的毛泽东》,
他走下神坛后并未与咱们凡人一起打滚,而抬脚便跨上另一座神坛。从前政治是社会生活的
中心,那时候毛在政治里当神;现在政治稍稍失势,小市民生活那些欲望、情感——从前称
它为小资产阶级情调——席卷了全中国,他时髦地再变为情感的神;这在逻辑上是一贯的,
不论两个神名称、形态怎样不同。我们知道这底下有强大的政治心理,毛不能倒,他是一面
旗帜,他一倒将表示一个党的失败。那么,假使将来有政治家想把矛头对着党,我猜想他极
有可能从毛开始——至少一开始便不会放过毛。这对毛是否公正?我们没法讲,不过,这可
能是从政所要付出的代价。把毛塑为情感神的那些作品,未见得有政治直接的插手,可是,
它们是政治心理深远渗透的后果;好比眼的视物,物不必真跑到眼睛里来,它自会把影像远
远投射进感官。
毛逝世多年后,对古老迷信的禁锢放开了些。民间出现好些有趣的现象,满路的汽车窗
前都挂着毛的相片——有时还有周恩来和朱德、刘少奇——司机讲毛福气大,能保自己平安
不出事。似乎生前领导民众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的毛,死后索性改行,在咱们中国那些崎岖
小道上当起交通警察了。中国的城乡各处,都盛产一种老太婆,她们也许天生秉有佛缘,临
老才发作,也许世事经多了,深感人力的渺小、天命的可畏,总之,一到上了年纪,便忙不
迭地在家里建个神坛供菩萨。叫人惊奇的是,毛的塑像意会是神坛上的常客,他虽不食人间
烟火,老太婆的人间香火他赶都赶不开,给薰得一身的乌灰。我碰见好几个马脚——本地神
汉的俗称——跟我说,毛封了什么什么神,讲得来有鼻子有眼睛,好像便是他亲自封的一般。
当然,由于册封者不同,毛的神职也不会相同,我没留心记下来。也便是说,毛不但在“神”
的引申义上被当作神,而且在“神”的本义上也当上神了。毛一生打倒了他之前一切本义和
引申义的神,可是他自己最终在两个意义上都成了神。假使鬼神之说可靠,那么,毛在九泉
之下——该说九天之上——冷静地反思,他会作何感想?是感到欣慰,还是感到讽刺?
也许把某些人奉为神,也有社会心理的缘故。我们常有这个观察,没有神,群众简直无
所适从,就好比人没有了脑袋。群众的脑袋往往长在个别人、别个人的肩膀上,一切巨大社
会运动里那股全民景从、盲目狂热、极度暴烈、无可阻挡的势头,都暗示出这点。比方希特
勒、比方文化大革命,更不论宗教狂热病发作时的症候。有人讲,希特勒发表他煽动演讲后,
清场的人发现,座位上留有女听众性兴奋后的痕迹。我不了解荣格的学问,可是他一句话引
起我许久不平静,他评述备战的德国,大意说:给某个民族一个原型,便会全体激发,无可
理喻。他想从原始心灵里寻找对社会运动的解释。即便不懂他那一套,我们也能粗浅地感到,
群众常常需要一个脑袋,而不大管它的好坏。中国有些地下调查家,对文化大革命武斗时的
人食人现象作过统计,一个小县城里吃掉的竟超过上千人。那些斗士们不但要杀掉敌手,而
且非吃掉才解恨。除开野蛮部落的食人风俗、古代大饥饿期间迫不得已的食人,我们对现代
文明社会里的食人简直闻所未闻。清兵曾吃掉造反者的心脏,可那也只有绝少数,如此大量、
而且仅出于仇恨的食人,想来都觉恐怖。孔融曾讲,聪明人吃掉大傻子只等于吃掉一只能言
鹦鹉;那不过狂士的怪话,不能跟他较真,比方他自己便从没有吃人的嗜好。性兴奋和嗜血
到食人的那股恨意,总不能归为冷静理性的、有基本道德界限的情绪。食人者都是经过基本
文明薰习的,一旦清醒,定会觉得自己疯了,发现自己当时没长脑袋。实际脑袋当然长了,
不过长在别人的脖子上,他们那种狂热无非是给人调动、刺激起来的——深蛰在人性底下的
非理性、可恐怖的那些巨大的欲求和力量,本来总算给文明薰习掩盖着,至少以文明所规范
的方式缓和地实现,政治家把它们激发出来,为自己、为某个运动所用;同时,一直因为文
明压制而老觉得不痛快的欲求,也借政治家开的那条路无顾忌地撒一回野;这真是相得益彰
的天作之合,好比跛子配匹瞎马,你借我的腿,我借你的眼。群众需要另一个脑袋,有它深
远的缘故。别人的脑袋可以提供编排得光亮亮、响当当的神圣理由,可以绕过平凡庸滥的板
脸孔说教来拦路——相较之下,那些说教简直卑鄙甚至罪恶——何况有那么多的同伴,人多
便是心理上、真理上最有效的辩护理由;这样,平日心底层里连自己都怕见的那些欲求和力
量,便可理直气壮地遍天下跑马了。假使由自己的脑袋作主呢,它满脑袋的文明、道德成见,
缚手缚脚,不爽快之极。
即便在非变乱的常态社会下,我们也看得到群众脑袋的那个基本轮廓,不过,不像异常
情形里那样赤裸裸等于剃了光头,而还长着头发,不那么打眼。古来一切时代里,人类生活
都是一潮一潮地过的、它实际便是一场时常更新、老不厌倦的大时髦。无论人类生活的各个
项目和层面,大至生活方式,小至穿衣样式,都无例外。一个潮流来时,绝大部分人都给卷
进去,极少有人能够、愿意做那顽硬的中流砥柱。这个潮流里,普通的水固然给号召起来一
致运动,水底的沉渣当然更趁势泛起,跑到浪峰顶上弄潮,博取喝彩。水量虽然无尽,潮头
只是一浪;同样,群众虽然无数,脑袋也只有一个——也非有这一个,而且不论好坏——今
天的以钱为神,以至一个民族丧失判断力,便可充得一个例子。上帝死了之后,遍天下生出
没爷娘的邪神,建立邪教,而偏有无数人——通常是善良人、有时甚至是明眼人——景从,
也可透出消息。群众一旦没了脑袋,立即着慌,无头苍蝇似的到外乱钻,非得另找一个出来
——脑袋是非有不可的,姑不论好坏。指责群众糊涂、浅薄,意义都不大。从人类进化史看
来,我们一直生活在群体里。不结成群落,单个人在强大、强硬、不友好而善威胁自然里,
无法应付基本的生存。拉帮结派乃是自然之势。一切进化的、文明的成果,除掉内化为身体
的遗传,便借群体来向下一代传递;语言、风俗、技能、制度、学术等等,无不从胶着于社
会的别人那里获取;单个人即便具备最完善的遗传条件,也没法独立地把代代积累的成果重
新复制或者说发明出来。譬如脱离人类社会的那些狼孩,他不但不能讲话,甚至连直立走路
都不肯的,而会应用自然界动物界最经典的姿势,四脚着地地爬。群居生活不单在生存的功
利上控制人类,也会侵入情感的、心理的领地,使人心总也离不开对群体的依赖。我们需要
得到群体的敬重,至少得到群体的认同。这个实际功利向心灵的投影和转化,从某个角度讲,
也算得实际功利实现自己的一个手段;一旦心灵上大家都养成对群体的依赖,便不必等外界
的教训、威胁、强制,大家极自然地说会向群体靠拢,不费多大本钱便可实现实际的功利了。
这是社会肌体的一个功能性的调节办法。经过长久这种薰制的社会里,一个人倘有些特别的、
个性化的思想不给别人领会,他会觉得寂寞;假使在更深的层次上,譬如感情、心理上都被
群体疏离以至背弃,他便挣不脱孤独和恐惧之感,长此下去,精神必定崩溃。邪教所以有销
路,一个原因便在于,当代生活破坏了群体的紧密程度。大家总有被抛弃的孤独恐惧,邪教
最讲究共同的信念、特别重视共同的生活,它总算是一个肯接纳自己的群体,可以当为归宿;
虽说这个可归宿的家有些古怪,总不至于荒野之中露营了。民主、自由之类的观念,不加转
折文饰的欲望对立,明诏大号的个人主义,等等一些因素,都在这个破坏里卖了力的。不能
根本上反省当代的生活,光拿法律来取缔邪教,未见得会收到什么说得出口的成效。当代生
活依然是按潮流过的,它照样把群众的脑袋塑造成一个型号,大家讲起民主、自由、欲望、
个人时,声音无不喊得震天响,脑袋无不仰得比天高,毫不感到自己没有道理、跟别人背逆;
可是,这个潮流包含的内在思想虽不在理性的层次上破坏潮流,却会在更深的情感、心理层
面上离心群体的向心力。大家挤在一起倒是挤得顶紧的,不过,有点像一群挤紧的刺猬,表
面虽亲密,暗底下互相刺痛——大家从属于同一个潮流,因为都长了对别人有害的刺;大家
感觉同一种痛,也正因为都长着那相同的刺。
谈论人性的时候,通常爱把兽性和神性搅在一起讲。西方有名言说:只有上帝和野兽爱
孤独。处在兽与神中间的人,当然便受不了孤独,非得获取群体的认同。为了免掉孤独,群
众时时都准备把自己的脑袋交出去,当为代价,而借用公共的那个脑袋。群众忍不住需要神,
造神也总会有它的土壤,而且加了肥料的,相当之肥沃。一个眼见的事实是,长久的历史里,
真正强度的无政府主义——我没有读过无政府主义的著作,这个词只借来指明某种倾向——
真正强度的无政府主义从来没有当令走红过,无论在理论上、心态上还是实际的制度上。因
为它离散群体,而把人逼入孤独状态;做野兽是大家所能而不愿的,做上帝是大家所愿而不
能的。人类生活的这些特点,当然根由很深远,甚至理由很充足。可是,它值得警惕,因为
它也成为灾难的陷阱——在对毛的变种繁多的造成神运动里,我们从《沁园春》里看见毛自
己不经意地显出凡人的真身,便愈加觉得可贵。

第三个角度

现在从岔路上绕回正途来。对毛词下片的另一个评价角度,是纯粹词学的。虽说它更贴
合鉴赏的本职,倒不消化费多少口舌;这条正路短得很,几步便跨得完。
无论毛在下片的回答正确与否,合于他的思想与否,这个回答是借助词这体裁讲出来的,
它会运用词的技巧,最终也构成词的艺术效果。我们读了“怅寥廓”那个气宏笔重的句子之
后,再读下片,便觉没劲。好像碰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不免大为耸动,凝神聚气地一拳打
去,结果打中的并非麻老虎,而是只纸老虎;我们的心理扑了个空。下片笔力风帮都显得轻
飘飘,完全压不住、承不下那个好句。尽管他用的许多似乎昂扬、慷慨的陈词滥调,譬如“指
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万户侯、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这些景象本来是豪放派爱请进
作品里的常客,可是比较那立于“寥廓”、向着“大地”发的“苍茫”大问,尽成为泥人纸
马,不经一搠。我们知道,常客必定不是贵客,再尊贵、珍贵的客人一旦来的次数多了,数
见不鲜,也会降格得稀松平常,我们对他,不再重视。读词时,这些习滑用语也构不成审美
的重大刺激。在连年累月、连篇累牍的滥用里,这些词汇已经磨损了,感觉也给它磨钝了,
它像经千年流水打磨的卵石,没有圭角来刺人,感觉也生出老茧,不再会给它刺痛。这也是
毛词吃亏的一个原因。可是,即便这些词汇还是头次上市,也卖不起“苍茫大地”那样的辣
价钱。词的下片显得狗尾续貂,不相匹配,整首词也便头重脚轻,好像胖子跟瘦子玩翘翘板,
下片给翘到半天云里,落不下地。我们对身体部位的偏向一向是重头轻脚的,艺术品却有点
儿重脚轻头。假使一首词不是头重脚轻,而是头轻脚重,那便无人敢有微词了。跟着词读下
去,感觉它的声音愈响愈大、情感愈转愈深、笔力愈下愈重、词意愈出愈奇,那是词家所梦
想的大好事。反之便大非妙事。倘没有那么重的问句,这首词固然因此减掉它的点睛之笔,
可也落个通体匀称;有了它,词就像害甲亢,只一双大眼睛突兀地鼓出了。一个好句会成为
通篇匠弊病,这是文艺里顶叫人头痛的问题,对于作者和读者,都像俗语所谓“猴子捡了生
姜,吃又辣不得,丢又舍不得。”
下片比上片虚弱,似乎是毛的慢性病,不时发作。譬如接下来一首《菩萨蛮·黄鹤楼》。
上片说“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写得非常之好,
小词这样大声镗鞳,叫人想来辛幼安、陈其年、顾贞观。可是下片说:“黄鹤知何处,剩有
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一落千丈,比民上片,不是“逐浪高”,简直是风止浪
息了。他末句想挽回颓势,便拼命地使劲,就像低嗓门偏要唱高调门,憋着喉咙喊,愈见力
气不足,古人讥刺学苏辛不成的所谓“叫嚣”,便正是描摹这种窘态。《菩萨蛮·大柏地》与
此类似。上片“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很好。下片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江山,今朝更好看”,又比不上前片。
我们在《沁园春》里也看得到毛词的句意密度很小,比方下片“恰同学少年”以下六句,
竟只是一个层面的一个意思,太浪费不赀了。而且六句中几乎没有提供实象,全是浮夸、虚
飘之词。整个下片只末句摄进来一个切实的画面。当然,即便通篇不写实而只发议论,也不
足以构成缺点——想来毛不同意这个讲法,他会嗤之以鼻:“不懂形象思维”——可是,议
论里有着着实实的意思,还是只有空空疏疏的套话,这依然可算作充实与虚浮的区别。


04/05/2001 03:01[侠客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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