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写作技巧一斑---冰心老人对宝钗黛玉的比较
上帖者:绣鞍有泪
红楼梦写作技巧一斑(节录)----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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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举一个例子:在象《红楼梦》那样的封建社会里,不但是贾史王薛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就是个别的奴才,为着自己的利害关系,对于主子的利益,也是极其关心,侧击旁敲,察言观色,说出自己的主人说不出的话,探出自己的主人所探不出的事情,比如莺儿和紫鹃,她们是宝钗和黛玉的贴身侍婢,她们的小嫁给什么人,嫁到哪里去,对于她们自己的终身和前途都有极大的关系的。黛玉和宝玉的恋爱,在紫鹃心中是了如观火,因为宝黛二人比较地天真烂漫,“坐卧不避,嬉笑无心”,紫鹃看透了黛玉的心事,“一片真心为姑娘”,替她“愁了好几年”,她左思右想,冒了把宝玉吓“死了大半个”的危险,向他撒了个“妹妹要回苏州去”的漫天大谎。事后她自己向宝玉坦白了她“着急”的原因:
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她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
后来当薛姨妈对黛玉说笑话,要建议把她配给宝玉的时候,紫鹃立刻抓住这句话,“忙跑过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她也象兴儿在六十五回中对尤二姐所说的,认为“老太太再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岂知事与愿违,薛姨妈早就对王夫人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第二十八回),而宝钗本人的“稳重和平”,又深得了贾母等以及下人之心,因此,在地八十四回里,一提到宝玉的亲事,凤姐只说了一句:“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就“笑了一笑”,莫逆于心,老太太是早有成算在胸了。
宝钗和宝玉的婚姻,薛姨妈是热心的,就是宝钗自己对宝玉也不是无情的,但因为她一向是深沉稳重,对于一切都貌作“浑然不觉”,只有在机缘许可的时候,才微露深意,在第八回里,她第一次和宝玉独对,在问老太太姨娘安,问别的姐妹好之后,立刻说:“成天家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到要瞧瞧。”她“挪近前来”,把通灵玉托在掌上前后细看,又把上面的镌文念了两遍之后,就意味深长地回头问莺儿做什么在这里发呆?引得:
莺儿也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等到宝玉看过金锁,也念了上面的镌文,承认这八个字真和他的是一对儿的时候,莺儿又想进一步地说明金锁和宝玉的关系:
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堑在金器上------
底下当然不曾说完,深沉的宝钗必然会用话叉开,但是这半句话已经给宝玉递了一个“备忘录”,宝玉是早已听过“金玉之说”的!
宝玉是不常到宝钗那里去的,莺儿和宝玉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是这个伶俐的丫鬟,没有放过一个机会来向宝玉灌输她的姑娘的种种好处,在三十五回她替宝玉打络的那一天,当宝玉说:“……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和“明儿也不知哪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之后,她笑道:
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还在其次。
还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为宝钗留下了身份,莺儿的着急和关心,以及她表达着急关心的方法,和紫鹃对比起来是相映成趣的。
现在再谈一谈,曹雪芹是怎样塑造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的。
在作者笔下,钗黛这两位姑娘,常常是被人相提并论,加以评比的。在第五回,薛宝钗一到了荣国府,作者就总括了钗黛的对比:
……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
以后在全书中,作者用无数事实的描写,爱积累起薛宝钗和贾宝玉的“金玉姻缘”终于成功,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相互恋爱终成悲剧的因素。书中关于钗黛二人对比的评论,又来自种种不同的角度,比方说,从二门外的小厮,和他们没有接触过的兴儿看来是:
……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又都知书识字的……
而从知道他们的性格的丫头们看来,就又有不同。在二十七回里,小红和坠儿在滴翠亭中私语,被宝钗听见,宝钗假做寻找黛玉把“这件事遮过去”的时候,小红就担心说:
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漏了,怎么样呢?
在第六十七回里,宝钗送了贾环些土仪,“赵姨娘心中甚是喜欢”,想道“
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至于最关心宝玉的终身大事,而又不能了解宝黛相爱的精神基础的袭人,在三十二回中,因为宝玉顶撞了劝他留心仕途经济的湘云的时候,她连忙解说:
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话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陪了多少不是呢。
在第五十五回里,凤姐和平儿谈到什么人可以帮忙管家的时候,她说:
……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
这许多人所做的钗黛对比,最后以贾母的对比作一个总结,铸定了宝黛恋爱的悲剧,在第九十回里,谈到宝玉亲事的时候,贾母说:
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
对比之下:即使宝黛二人情投意合,之死靡他;即使贾母开始对黛玉“万般怜爱”;即使一般下人认为“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即使凤姐、薛姨妈、宝钗等,都不断地和林黛玉开过她和宝玉结婚的玩笑,这一段“心事”“奇缘”,终成了“虚话”!封建家庭的家长是善于冷酷地选拔能胜任保护自己家庭利益的儿媳的!
现在我们来看曹雪芹是怎样地描写林黛玉的“乖僻”的:林黛玉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一种“孤高自许”的例子,是引不胜引的,就不必烦絮了。这里只从头检查一下:林黛玉在贾府住了这么几年,她主动地看望过什么人?和谁作过比较长的谈话?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个高傲而痴情的林黛玉,一心一念只贯注在她的恋爱对象----贾宝玉身上,对于其他的一切人,一切事,她都不闻不问。全书之中,知识描写他们两个人总在一起,林黛玉也总是和宝玉作些无尽无休的“求全责备”的口角和谈话。在她进了荣国府之后,先奉命拜见了两个舅舅;当她住在贾母那边的时候,除了和大家----包括宝玉----一起,在贾母处吃饭,或到王夫人那里走走之外,她只到宝钗那里拜访了一次,那一次还是和宝玉先到了宝钗处有关的。我们看这一天早起,黛玉已经和宝玉跟着贾母到东府看了半天的戏,外面又已经下了雪了,她还是不顾劳乏,紧跟在宝玉后面,来看了宝钗,又用“我来的不巧了”来自己掩饰(第八回)。吃过了饭,她到底还是问“你走不走?”才同宝玉一起告辞。后来,他和宝玉议定了一个住潇湘馆,一个住怡红院,正如宝玉所说的:“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他们两个之间,更是来往频繁。宝玉出了一天的门,黛玉便闷闷的。她还往往下意识的“信步往怡红院来”。在宝玉挨打之后,他头一天是在“太阳才落,地上还是怪热的”时候,“两个眼睛肿的象核桃一般”,偷偷的跑来看望宝玉。第二天一早,又“独立在花阴之下,……远远地却向怡红院望着”,直到紫鹃来劝:“咳嗽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大清早起,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她才觉得腿都站酸了,呆了半天,扶着紫鹃回去(第三十五回)。至于其他姐妹住的地方,只是为了吟诗结社的缘故,林黛玉才有时去走一走。宝钗那样地加意和她亲近,常常来看她,几年之中她也只到过三次蘅芜苑:一次是因为黛玉在行令时说了两句《西厢记》和《牡丹亭》上的话,宝钗叫她“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第四十二回)。第二次是薛姨妈“爱语慰痴颦”之后,黛玉认了薛姨妈做娘,在贾母出远门的时候,薛姨妈受托住进了潇湘馆,有一天早起黛玉同薛姨妈到蘅芜苑去吃早饭(第五十九回)。第三次是薛宝钗搬出大观圆,黛玉去送她(第七十八回)。二三两次,都只在黛玉自己和丫头口中提了一句,没有故事内容。她不但常常是被邀才去访人----如在第七十三回里去安慰迎春----有时即使被邀也还拒绝不去,例如在第三十六回里,宝钗邀她同往藕香榭去看惜春,她推辞说:“还要洗澡”(但紧接着路上遇见湘云,邀她去怡红院给喜人道喜,她又去了)。在第六十四回里,探春邀她一起去看凤姐的病,她也不去等等。至于林黛玉和人们的谈话,除了宝玉以外,真是寥寥可数。贾母是最亲的长辈,掌握着她“终身”的大权,对她又是“万般怜爱”,但是没有看到林黛玉时常去承欢陪坐,去和老太太谈心,其他的人更不在她心里眼里了。她虽然和宝钗作过较长的谈话,但是那都是宝钗来看她病,来安慰她的结果(第四十五回)。她对香菱和湘云,是比较例外的;在第四十八回里,香菱来找她学诗,她很高兴地对香菱谈着自己对古代诗人的评价,和做诗的艺术。还有在第七十六回里,在她中秋夜“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之余,史湘云邀她到凸碧堂赏月联句,两个人边做诗边谈话,几乎消磨了一个整夜。在女伴之中,香菱和湘云都是父母俱丧、身世孤零的人,林黛玉对她们是不能没有同情和同病相怜之感的。
若是把林黛玉的行止和交游孤立来看,还不大显出她的“乖僻”,但是一和宝钗对衬起来,就显得宝钗像一颗满盘旋转的如意珠一般!她处处殷勤,面面俱到。在四十五回里,明明提到:“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承色陪坐闲时圆中姐妹处也不时闲话一回。”她遇事逢人,到处伸出援助之手,发现问题就疏财仗义替人解决问题,她给黛玉送燕窝;替袭人做宝玉的针线来出脱湘云;向家里要螃蟹替湘云做诗社东道;把自己的衣服给金钏儿装裹;托自己铺子伙计去和参行要人参,给凤姐配药……这一切等等,都表现了薛宝钗巧妙而自然地利用她自己“豁达”的“行为”,“端方”的“品格”,“美丽”的“容貌”,以及她家的“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财富,赢得了上自贾母,下至赵姨娘的喜欢,甚至赢得了林黛玉的敬服,从而推心置腹。脂砚斋批第二十一回贾母替宝钗过生日一段,说:
……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的着之文也。此书通篇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是不写之写也。
《红楼梦》全书中,着意描写的过生日的文字,只有四次:宝钗的,凤姐的,宝玉的和贾母自己的。宝玉生日时,贾母不在家。宝钗和凤姐的生日,都是贾母替她们过的。从脂砚斋的批语来看,书中“不写之写”的文字,还多的很!宝钗在第三十五回里说过:
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
若从“不写而写”的文字中去寻求,则在这句奉承老太太的话以前,几年之中,宝钗就已经说过其他许多奉承的话,也做过不少奉承老太太的工夫;同时,也更可以看出,天真而乖僻的林黛玉,不但从来没有作过这个工夫,而且也没有对老太太说过什么奉承话的。
……
(原载《人民文学》1963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