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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一 作者:碰壁斋主
作者菠萝小僧
标签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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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一

  转自:http://1968lqs.tongtu.net/

  近来略翻一九九六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印行的《毛泽东诗词集》,偶有所想,拉杂记之。它名为“杂想”,可是也未免想得太杂、拉得太远,显得特别罗嗦。此外,它涉及毛主席作品的评价,所以我讲话过于审慎,也导致繁琐拖沓——这是毛地位对诗歌评价发生影响的一个小例子。我清理稿子的时候,每篇都拿小标题断为数节,以便阅读;实际它们是连续写下来的,好些分法有腰斩的毛病,有心者无妨在想像里把文章连起来。

  尽管话讲得唠叨,我知道这篇文字的说服力依然有限,我预备这样替自己解嘲:这只是一个读者的观感,真正有价值、有根据的评判,应该由有学问、有修养的内行给出。


  诗与位

  据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写的《出版说明》,这个集子大概是目前收录毛文艺创作最完备的本子。从前也出版过他的诗词,我都没有通读。不过,像大半识字的中国人,他的创作我零断地知道一些。他地位、身份异常特殊,倘在帝皇时代,这些作品该恭称为“御制”,即使全是劣作,也会天下流传,何况他的确很有才华。过去几十年里,官方不准刊登旧诗、反对写作旧诗。这个政策直接与毛自己有关,起源于他所讲的一些话:旧体诗词“束缚思想”、“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新思想挤走旧思想,整个教育已经取消了旧诗的群众基础,同时,生活形态也跟以往大异;旧诗实际上已没有几个人能读、愿读。可是,这种情形下,偏偏毛的作品能发表流布,以至于连几不识字的好些农民都能背诵,这当然得归功于他的特别身份。

  一个人的地位不但会影响诗的流布——毛是诗史上突出到不近常情的例子——也会影响对诗的评价。“文以人重”是古今文艺界的一个基本事实。有人把“乌纱帽底好题诗”一句话来概括。文艺史像一切历史,不会公正。如果真有公正的文艺史,那么,它的产生,应该像女人的生产,一经写定,便无可更改易。可是,文艺史里时常把某人重作评价,把某人发掘出来,这表明文艺史远未公正。即便后出的文艺史,也未见得比它的前辈公正些,它也许只是另一个观念、另一种潮流对以往文艺的评判,甚至只是这个潮流观念提出来为自己造舆论、喊口号、做先锋、打边鼓的。历史总由现代来抟弄,随现在而变形。好些文人把历史只当为自己的材料,实际历史也只充当了史家的材料。“文以人重”也是影响诗史的一个社会学因素。当代人的评价会使作者确立声名,从而影响后世的评价;不但当代人在评论里会趋炎附势,而且,后代人在考据里也会趋炎附势,把古人的势利之见继承下来。当代的评价也很像一次初选,一个名位卑微的诗人落选了,他的集子可能由此散佚,弄得后世没有凭借对他重作评估,等于把他消尸灭迹,坟墓发掘的余地也没留下。我前一向读到一篇书法评论,讲哪里出土——似乎是敦煌石室——一张残纸,上面的书法极近颜真卿,成就也不相上下,书者大致与颜同时,受颜影响的可能性又绝小;可书者是个边关小吏,不比颜真卿是位名臣,他在当时没能够以书名。他还算幸运,留下座坟墓给后人发掘;不过,零纸只字,他再也不可能与颜争胜负了。诗书近邻,诗人队里,这样湮灭的不会是少数。不消讲,更有好些才华极好的作者生前连发表的机会也捞不上,作为诗人来讲,他等于从未出生——无论文艺史怎么出生、再生,总有些诗人胎死腹中。

  “名诗人”一个词往往不表示他的诗有名作,只表示他的人有名气。假使他不但有名,而且当官,不但当官,甚且是管官的官——宋人所谓“官家”呢,那更不得了。什么都是官占便宜,文艺也不例外。古代生活以政治为中心,这点不待申辩。现代生活经济占的比例大了些,情形也未见变动多少,因为政治终是生活中极端重要的事。当今跑在最前头的美国,大家知道克林顿也总比知道什么大亨要多些。只要人类的生活还需要政治,官儿们便不会掉价,而会到处揩油。领袖的写作,往往跟大事件有关;而由于人心底里对权力、声名的欲望,或者由于对社会的责任感,大家对大事件的兴趣难以淡薄下来。要一颗心为文艺性守贞,也许比叫这个人守寡还困难,一不小心便会失足。便连文艺性本身,也不是那么纯洁的。

  从中国古代诗人身上,也观察得到官位与诗艺的有趣关系。古代诗人常因为颇有诗才,便以为该当宰相,当不上便牢骚满腹。还有人的诗被比喻为某官僚,顺带地,他的官位也被预言不会超过那官僚,他便大不高兴。“诗能穷人”,或者“诗穷而后工”,是古代文艺常谈,所以诗人安慰别人或者自己时便说:不得升迁,下由于诗太好了的缘故;也许这样说:遭遇贬谪,正因为天要好诗。更有人说:“千首诗轻万户侯”,宁要诗,不当官,表明诗人的兀傲——这些情形都暗示文艺史的一个现象:诗向官、文艺向权位的倾斜。倘要研究中国文人的心态、文艺在社会中的地位、写作在诗人生活中的位置,这是好材料。

  古代帝王业余好文,或者不务正业地好文的不少。陈后主、南唐后主——陈其年所谓“两家后主”——在文艺上是名诗人,在帝业上是败家子。据说历史上做诗最多的要数清康熙,有三四万首,把著名的高产作家陆游比得只算歉收了。虽说康熙没一首诗流传为名作,但在当时,可以想见他被文人墨客吹捧的程度。对毛诗词系统、细密的研究和评价,我自惭寡陋,还没有读到过。学者们似乎采取一种聪明的态度:回避。谀之太甚,未免有伤学术良心,贬之太苦,恐怕违背时代倾向。这个二难处境,是学者在某些社会——也许一切社会——里的惯常遭遇,因为他是既学术的人,又是社会的人,这两方面对他的举动各有要求,有时合不到一起,甚至分裂为两极。回避不失为两面讨好的万全之策。当前有地位的学者,也许大半受到毛政策的伤害,因而对他颇有敌意——好些文人的笔下明白地显出这种情绪——我猜测这也可能是回避的心理因素之一。至于社会一般地流露的看法,毛诗词地位极高。另有一些人,称不起严格的学者,可也并非一般市民、泛泛读者,他们能借文字表达意见,似乎也写了些关于毛诗词的文字,或者文字中涉及到毛的诗词。我恍惚曾读一二,自觉想象得到他们大致的笔调。

  毛自己对自己的创作,倒是有过自评。六五年《致陈毅》信中,便口吻极谦虚地说:“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剑英善七律,董老善五律……”毛绝少写五律,可知他善于藏拙。《毛泽东诗词集》中所收五律,皆无足观。他的七律写得不错,但也只《解放军占领南京》、《送瘟神之一》绝好——他信的原文在“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下加了着重号——他最拿手的确是词。


  三李及其它

  据说,毛最爱读的诗人是唐代的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古代偶有人把三李并称,我忘掉是谁了,也没留意内行的批评家是否曾这样做过。清代的金学莲跟毛有同嗜,他的集子名便叫《三李堂集》。三李风调相距很远,要从中看出共同的倾向,那是非得有些特别视力的,戴近视镜怕还有点儿为难,非望远镜不可——否则没法越过他们风格之间那样辽远的空间。当然,三人同姓,不过,因此便扯在一起,那只算得谱牒学,无与于谈艺了。

  李白有口气豪壮、气格飘逸的一面。他跟李贺确可相通,譬如奇妙的想象力。不过,李白的想象瑰丽,李贺的想象奇诡,李白如天马行空,李贺等于磷火在坟墓间幽森处彳亍,性质大不相同。像一切浪漫主义,他们都爱写空虚不实之物,然而李白多写仙,李贺多写鬼。李白叫人飘然欲仙,李贺好些诗,真的叫人毛骨悚然如见鬼。古今通常也把仙才、鬼才来品目二人。李贺的体势迅捷,与李白的飘逸类而不同。李贺好用沉重、坚硬、尖利的字眼来写物,然后把迅捷的体势忽的强加给这物,使两个特点反衬得越加突出。李白没有这种习气。至于字面上一个好镂金刻玉,一个崇尚清水出芙蓉,那更天遥地远。

  李白跟李贺可以沟通的地方,李商隐正缺乏,前两人谈得热闹之处,李商隐冷在旁边一句插不上嘴。当然,他跟李贺都注重词藻,不约而同向齐梁认远祖,可是处理方式迥异。李贺把艳丽的词藻夹在野性十足的词藻、笔法中。据说在西方,有人初见现代派的画作展在古典作品中,发表观感道:像一匹野兽闯进一群美女中间,“美人与野兽”一个短语因此在画坛上颇为流行。李贺对待艳丽词藻的手法有点类似,他像在演马戏,把一个美女拖过一群野兽中去了——这些野兽还没经驯化的,张着血淋淋的大嘴巴。李商隐没有那样粗暴,他像在选美似的,只请美女跟美女作伴,把她们聚合排比,创造铢两悉称的细腻效果。虽说两人同样从齐梁那里偷了东西,不过好比分得先辈遗产,各人拿来做不同的投资历。李贺巉刻,李商隐也讲究雕琢,然而目标正相反对,李贺要的效果是尖利突兀,李商隐只巴望打磨得细致温润。李贺有名句说“踏天磨刀割紫云”,他自己的作风便像磨刀匠,想把那把刀子磨得锋芒毕露;李商隐有名句说“蓝田日暖玉生烟”,他的作风也像磨玉匠,想把玉磨得烟柔露润。这两个句子都可以现成地套在作者自己头上,当他们的标签的。前人爱讲李贺“生”、李商隐“熟”,都与他们这些特点有关。李商隐才具颇宽,模仿杜甫、韩愈,都很成功。他也有几首向昌谷学习,不过,这不是他主流的风格,甚至所学的,也并非李贺迅捷、坚硬、奇诡的那最突出的一面。

  毛自述他偏爱豪放,而不废婉约。李商隐最有代表性、影响力的作品,像《无题》一类,该算诗里的婉约派。毛的创作,没有受李商隐的影响,他对李商隐的爱好,也许像白居易对李商隐的向往,原因不出于风调相近,恰由于相隔太远,他自己写不来。李商隐诗情感的缠绵、意旨的晦涩、字面的华丽,与毛针锋相对。他注重用典、句法,而毛绝少用典,更不通句法。李商隐在后代很有势力。整个看来,诗的传统里笼罩着整版的男性气息,而李商隐却特别女性化,写得温情、肉感;他成功地记录了企慕、追怀爱情的悲伤和惆怅;即便内容不关于爱情,诗的特质也常拍合女人、爱情那股调调,在旧体诗中突出打眼。一个人可以没有太白、杜甫似的特别遭际和情感,因而读起他们来不觉得贴心动情;可是无论什么时代,爱情总是人性不可或缺的基本层面,李商隐那种情调也始终有市场。现代的爱情跟古代区别不小了,可是当代还把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一首做词来配曲传唱,成为舞厅的常备曲目;舞厅是当代的爱情基地,这其中可见消息。荣格曾讲到抽象的普遍的女性原型——阿尼玛,我不知它的究竟含义;不过,李商隐在旧诗里也建立了一个极富代表性、象征性的女性形象。人们可以不学他的诗,而无妨爱读他的诗。毛爱好李商隐,也可能只是这种纯粹读者而非作者的爱好。我推测,私底下喜欢李商隐的人,可能比台面上推崇太白杜甫的不会少。

  李商隐所效法的大家里,杜甫也跟毛隔膜。毛只偶尔引用杜的句子,比如《蝶恋花》里的“狂飙为我从天落”,即是杜甫《同谷七歌》里的“悲风为我从天来”。不过,这两个单句的风调实际更近于李白。这位被评为古今第一的诗人,与毛形同陌路,倒不难理解。毛《致陈毅》信里讲:“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仔细想来,毛讨厌宋诗,缘故并不止此。用钱锺书的话说,毛自己的气质“高明”而不“沉潜”,跟宋诗的格调靠不到一起。相比较而言,宋人更注重“知性”,而唐人更注重“感性”;唐人以神丰韵美取胜,而宋人以思深虑周见长。宋人讲究字法、句法、章法,爱谈道学、发议论,唐人更关心感兴。宋人刻画物景,穷工极巧,而唐人常象元人小景的逸笔草草,但求情味丰瞻。这些都表现出气质的不同;一个时代的诗里大体流露某种气质,背后当然包括着社会学因素,权且不谈。形象思维的多寡,正与气质的偏向相连带。杜甫虽是唐人,跟李白一样,他的诗风并不能作为唐诗的代表——跟我们想象的相反,一个时代诗风的代表往往不是当时的巨匠,恰是那些相对平庸的小家;巨匠所以打眼,部分原因正由于他在时风里显得格外突出,与众不同,因此也表露出他独立的诗识,而小家所以平庸,也因为他只能从众,或者说,他因为平庸才只会从众;一群羊里,你个头再大,人家未见得服气,跑进来一匹马,那便不得了了——杜甫的诗,毋宁说是远于唐风,更近于宋调的。我们不奇怪宋人对杜甫不遗余力地推崇。杜诗的情感、心思极其深刻,毛的情感宽旷而不深厚,心思高朗而不深远,他不耐烦杜甫与宋人,那是自然之势。

  韩愈也是李商隐的效法对象,正巧韩也跟宋人顶亲近。毛《致陈毅》里批评宋人那一段,便把他和杜甫一起举为反面的例子:“又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如杜甫《北征》,可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也’。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功曹》之类,还是可以的。据此可以知为诗之不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这段评论里讲,比兴“不能不用”,赋只“可以用”,比兴高于赋。毛还算瞧得起杜甫的名篇《北征》,可是未见得特别推重;所以论“可以用赋”时提到它,但还要对自己这个态度加个前提:因为其中也用了比兴。对韩愈,毛便不大客气了,大半否定,只提出几首来宽贷。诗的成熟史上,比兴出来得早,而赋晚些,这个路径正是顺着感兴到思力走的——这是条自然之路,不但文学,哲学、思想也同样走这条路,便连小孩子到成人都不例外,我们印象里,小孩子兴高采烈而成年人老谋深算。我们不必管这条路为什么非这样走向,只比较一下:毛的气质留在路的前半段,而杜跑到后半段去了。叫他们俩对话,天遥地远,互相间当然不易听见。不但杜甫,韩愈跟宋人全跟他结伴的。韩愈心思、笔路的巉刻,古来也早有定评,毛不会喜欢,所以他把韩大段抹掉,只留下那几首——恰是韩诗里风格疏朗、文从字顺的那几首,否则毛不会看上眼。同样的道理,韩愈在宋人中威望极高,欧阳修一班人都推崇、学习他。唐以后只有李白和韩愈获得过跟杜甫并称的殊荣,而“韩杜”一说好像便始于宋人。毛早年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颇留有韩愈的侧影,叫人惊讶。然而,这首并不包括韩愈心思巉刻、聱牙诘屈的那一面,虽较健壮,也还够不上“横空盘硬语”。毛未见得有耐性去啃丫叉僻涩的韩诗,他大概从韩愈的流风余沫里受了点沾染,而且一抹就掉,没能渗透进他后来的创作里。

  三李之一的李商隐,曾对韩愈下过功夫,写出后代以为可以乱真的《韩碑》。三李之一的李贺,更是韩门重要作家,讲究生、新,保存着“硬语盘空”的韩氏族徽。毛只有太白式的大语,而没有韩门的硬语。我疑心毛对李贺的兴趣,主要是他想象的可佩服;便连想象,毛也走李白的路。他对李贺,好像同方向而不同目标的行人,互相望见,颇觉亲切罢了。毛没有学习李贺的特别风格,只偷过他的句子。三李中,跟毛血缘最相近、意气最相投的是李白。口气的壮阔,想象的雄奇,甚至语言的不过份雕琢,两人都可交流得来。


  谱牒学

  文艺批评虽不是谱牒学,而批评家都有谱牒气,爱追查一个诗人的祖宗,把古代相近的作家列为他的渊源。在崇拜祖先的中国古代、尊重传统的中国旧诗里,这个习气显得越加浓重;好像批评家干的活儿跟盗墓贼类似,穷挖人家的祖坟,峻刻地掘墓鞭尸,要逼供得死尸开口,承认他老人家所说千真万确似的。

  听了批评家的发言,我常疑心,那位后代诗人是否真的揣摸过那位祖师的集子,向他的阴魂讨教过。至少后代常常自己没有自首,而只是批评家在那里做旁证——我们倒也弄不清是不是伪证。诗人对自己的创作,往往不像批评家那样有理性的、考究的认识,他写作时出于直觉、感性,下意识的不会少。当然,诗人自己也爱抬出古代大家来,为自己找身份、作广告。好比破落户把自己杜撰为从前的大家族,去吓唬别的破落户——有些诗人还真卖弄自己家世的,像陶渊明便把自己的祖宗追溯为陶唐氏,自认为尧帝的后裔;李白更吹嘘自己是唐朝的皇族,只可惜朝廷跟他意见有点儿相左,一直不认他。

  这些谱牒学都不必太认真。听惯了批评家的谱牒学,读者还容易造成一个误解,仿佛诗史只是诗史自身机械运动的结果,从而把作品与它的真正源头割裂开来;换句话讲,诗人的祖宗查清楚了,作品的祖宗便不见了。诗人听信了那些谱牒学,尤其麻烦,他受到引诱,可能自己割断自己的生机,掉转头向古人讨生计——批评家一替诗人查祖宗,诗人自己便不认自己的真祖宗了。诗终究是诗人自己情感、思想、经验的产物。一般的技巧、套路,可由基本的文学素养提供,未见得非向哪位古人的专店里去买;即便向特别一位古人学习,那也常出于他拍合了自己的经验、情感,搔中了自己的痒处,否则他不会叫自己感到亲切,引起模仿的兴趣,勾得人死心踏地跟着他转。

  谱牒学的反对派为了跟它较劲,常提出“我手写我心”之类口号。清末的黄遵宪说要“我手写我口”,我不照搬他的原话,因为它心直口快,没有注意到“心口不一”这个惯常现象,口语未见得便是心声。这类口号当然可以补救把死人当活路的偏失,可是,对它也要警惕,它底下也藏有陷阱的。它不但可以帮助我们抵挡某个古人的霸道影响,也很可能一般地抗拒向传统的学习,养成浮肿、浅薄的自大狂。对人生稍有阅历和观察的人都心知肚明,爱雄赳赳地喊这种口号的,百分之九十都是肤浅轻妄、急功近利之辈;真正能做出大创新的人,相反地对传统异常敬重,甚至对某些古人迷恋到不近情理的地步,他们中倘也有人唱高调,比例也小得很。轻浮者没有才能和毅力去占领传统,只得躲开它,又求功心切,自然狗急跳墙,“我手写我心”便是他们顶好的借口——我们前边讲到心口不一,在他们身上,口号并非心迹。好口号纵容了坏习惯,好理论实际会起坏作用,这种现象我们在人生、人世的各处都看得见。(理论与实践的别扭,是古来人类生活里极可注意的恒常状况,因为理论不会自动地进入实践,非得经过人转手,可是人非常不可信,他像贪官似的,什么东西经手,都得剥层皮。建造理论时,在逻辑上预设这个理论是普适的,人在它的逻辑范围之内;可是一到实践,不但实践由人把握,理论也由人选用、抟弄了,甚至连建造它也是人干的,在逻辑上它沦为人这个主体的对象。建造理论时,它跟实践是镜中映象那样的互相同一、互相重合的关系,经人一抟弄,它们同成为人的对象、工具,这个同一立即破碎,好比打破镜子,形影再不能看。这个问题关涉到认识论,也关涉到人在世界中位置、人与世界的关系,这里不便详谈。)

  单从理论上看,“我手写我心”也未见得圆通,因为找不到绝对的“我心”。心本身由外界薰习而成,而且随时流变。真正属于“我心”固有的,也许只有初生时的生理状况,它可能给外界的薰习加上限制、附带偏向。可是我们知道,初生者的心理状况远远与诗心相离、写诗作不出。虽说做房子总得有地基,可是不能把地基便当为房子,躺在地上露宿过日子。自己的经验和古人的薰陶,便是建立“诗心”的两个因素——我不提当下的文艺氛围,因为它的影响可归并入经验和薰陶。我们的艺术素养,几乎完全来自于古人和传统。关于从古人那里培养诗心,清末民初的况周颐有顶亲切的描述,仿佛在他的《蕙风词话》里。当然,心一旦稍稍成形,它自己便会有意识地甄别、挑选外界的影响,并且在外力下持续地改变自己。比如小孩子下了地,便要讨吃喝,到处乱跑,不完全受生身父母的控制。这时便称得起有“我心”了。不过,这个心并不会心眼太死,而心地颇宽;它是开放的,无论对古人,还是经验;倘把它比方为房子,这房子当然上了门闩可以拒客,可是也终究开了门可以迎客。从前的古人、经验整合为心的模式、思想情感倾向,今后的古人、经验还会不歇气地来参与这个“心”。具体写作一首诗时,故意跟古人别扭,或者逮着古人不放手,这都表明心不够自由,而给古人牢笼住了。后者像幼弱儿童对父母的绝对依赖,前者也不过半大孩子跟大人的犟头斗气,只显出他们终是父母的孩子,受父母的控制。每首诗都是当下经验与心灵状态的杂交,古人没法拒绝,他已经躲在诗心的背后;古人也不消拒绝,假使这诗与古人相通,犯不着非跟古人较劲,因为那实际上是跟自己过不去。诗的本份该是自由地传达感受,而古人也自由地在诗作与感受中来往,他配了通行证的,想挡都挡不住。

  创作里,诗人与古人的关系不可呆看;批评家的谱牒学也就不能死背。对毛的创作而言,尤当如此,因为他不是专职文人,未见得有明晰的诗学,他是不是为了实践自己的诗学而有意识地啃剥古人,大可存疑。不过,谱牒学也自有功用,把诗人与古人类比、对比,我们对他风格的体认便更容易、更清晰;这好比舞台上拿各个侧面的灯光来照一个主角,他全身的细节便都凸露出来——不待明说,大家看得出我这段话意在替自己辩护,因为我前边也很翻了一阵毛的谱牒——虽说我完全没资格自称为批评家。

  豪放与婉约

  范仲淹在古代声名不小,建国以后,越发膨胀了。这当然由于他《岳阳楼记》中那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古代文人本来有济世的责任感,经世用世的传统,他们利益和心理上也一直把自己挂靠在政治和权力上。即便身在隐居庐里,心也遗留在魏阙,眼也仰盯着政界。这点《岳阳楼记》中有明白的表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一个人修成这种境界,当然极为了不得。不过,纯看境界本身,它底下隐含着一种倾向、散播着一种气息:对个人意识、思想、生活的蔑视。政治这东西虽然嘴巴笨,它讲的话你总也弄不清底细;可是鼻子灵,它一下便嗅到这种气息,可资利用。古代用得厉害,现代更变本加厉。古代的教化和现代的教育,都做这个工作——尽管建国以后批儒家最不留情面,可是老实讲,它的统治受惠于儒家的不知有多少,值得花一本大书来算这笔账——建国以来,大学小学在背范氏那句名言,大小作家的教训文章里在引那句名言,范氏的知音真可谓遍天下了。不过,大家各自明白,应声和应制而已,没有谁真对他的境界感兴趣。所以出现一个奇怪现象,范氏几于全民皆知,而只有绝少人对他有点儿了解——我本人便不大知道他——假使真受他的境界吸引,要跟他认同或者向他靠近,会这样漠视他本人,那便算心理上的奇迹了。不问可知,大家跟他打的那点儿交道并非发自内心,而出于外加。《岳阳楼记》讲完那句名言,便拿一个感叹结束;范氏地下有知,他今天会把这个感叹加重语气再发一遍:“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我讲大家漠视范氏,并非乱道,而有证据的,譬如,很少有人了解他在词上的创作。毛博览,当然读过范氏的词,而且做过评论。他先引范氏两首词,这两首词历代选本都不会漏掉的。一首《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另一首《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是这位被羌人尊称为“龙图老子”、被西夏畏称为“小范老子”的范文正公守边时写的,据说并不止一首,都以“塞下秋来”起头,可惜其余的没有传下来。毛对这两首词发表议论道:“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读婉约派久了,厌倦了,要改读豪放派。豪放派读久了,又厌倦了,应当改读婉约派。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婉约派中有许多意境苍凉而又优美的词。范仲淹的上两首,介于婉约与豪放两者之间,可算中间派吧;但基本上仍属婉约,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婉约派中的一味儿女情长,豪放派中的一味铜琶铁板,读久了,都令人厌倦的。人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所偏,但仍是复杂的。所谓复杂,就是对立统一。人的心情,经常有对立的成分,不是单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词的婉约、豪放两派,在一个人读起来,有时喜欢前者,有时喜欢后者,就是一例。睡不着,哼范词,写了这些。江青看后,给李讷看一看。”从末一句看来,毛并不像普通家庭那样,直接跟妻子和女儿对面,一边闲谈一边交流,把范词拿出来朗读或者传观;他把这通感想写下来,然后由身边的工作人员转交;就好像批公文似的,写下“请转某某同志一阅。”我们一般人会觉得有点儿特别。我想起一则逸闻。英国不知哪位女王去敲她丈夫的房门,丈夫问是谁,她答“英国女王”;丈夫不理她,再问是谁,她答自己的名字,丈夫还不理;最终她柔和地说:“你的妻子”,门才得开。也许跟干一切行当一样,元首当久了也会形成职业病。我不知毛的妻儿收到这样经外人转交的家庭公文时有何感受。这是题外话。在这篇公文里,毛把词分为两派,并且透露自己偏向豪放。

  拿婉约与豪放来分别古代词的风格倾向,当然有它的方便,但是它太不精细了。词史上那么多风格各相区别的作家,是不易简单地把两顶大帽子全体罩盖的,因为各家的脑袋规格、形状都颇为不同。只谈豪放婉约,有些像李逵不分青红皂白的抡板斧“排头砍去”了。古代批评家并不这么笼统,毛自己也有领会,他觉得范氏那两首词便介于两者之间——不过,仍要归它们入婉约,好成就那个二分法。实际上,范氏《苏幕遮》上片已经很有豪放派风度,《渔家傲》通篇几乎已不存婉约气息。毛说“基本上仍属婉约”,而不讲基本上已属豪放,看来他听惯后代豪放派声嘶力竭的喊嗓子,给豪放派定的调门比较高。历来豪放派的溯源,除《花间集》里一丝半点写塞上的作品——比如毛文锡《甘州遍》——便数到范氏这首《渔家傲》。那时候,豪放派还没有眉目,欧阳修词学观念较为正统,所以讥笑《渔家傲》为“穷塞主之辞”。这个评语大概不像有些人所讲的那样是严正的斥责,而像朋友间的互相调笑,不过,观念的区别一目了然。可是,欧阳修自己的好些作品,比如《采桑子·西湖念语》那组名词,虽调门不高,也决非“婉约”二字讲得尽或者讲得准的。《朝中措·平山堂》更谈不上婉约,而俊快、豪爽、洒脱。王国维《人间词话》引欧阳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两句,称赞道:“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直接把“豪放”一词来品目欧阳修。论者还常讲欧阳修“疏隽开子瞻”,疏隽大概不易讲成婉约,子瞻在我们心目中婉约的印象也决不会太重。范氏是个特别的作家,他似乎无意以文学名家,可是文、词都有名作。他能开豪放的先河,唱出豪放那第一声——我没有算上毛文锡——也许正因为他无意为词,因而不大注意词的规矩,心理、笔路承担的传统负荷要弱得多;他写作时,也便能更自由地把笔直追自己的经历、感受。非专业人员总享有法外治权的;当然,在以笔达意的训练上,他绝对的专业水准。

  词论家向来对范氏注意不够,也许他存词太少,没有足够的篇幅来吓唬人。他婉约的方面,“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这两句,以后写同类情景、用相近笔法的篇什,都没有能超过他。“酒未到,先成泪”比他自己先前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更进一解。李清照名句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脱胎于范词,而多了些机趣、流动,可是论情感的诚挚,还隔一尘。眉头和心头都是愁爱去的地方,范氏好像说:愁要来,眉头和心头都害怕,忙不迭地闪避,把愁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可是终躲不过。范氏写景,已经纯是豪放派气象,而不像《花间》和柳永,偶有一篇、一二笔阔大。前边引到《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他的《御街行》:“珍珠簾卷玉楼空,天谈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虽然并不鼓努作气,景象的雄阔,瞎子也看得见。他有一首词似乎从没有人提到。《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这词里发议论、搬事典、甚至用口语,都该列为创辟之作,从前并没有人在词里这样胡来过。这点且不详论,只看它的风格,尤其神似苏辛一脉好些二流作品;假使把它收到辛弃疾的集子里,我看没有人会把它剔出来。也便是说,豪放派好些艰辛探索后的模式,他老早便轻巧地弄过了。豪放派见了他,应该爽然若失,好比孙猴子翻斤斗云去天柱边洒了尿后,忽然发现只到了如来佛的手指边。范氏只存下来五首词,两首算得正牌的豪放词,另两首写景早抢了豪放派的先,剩下来那首也决不软媚,可以收入《东坡乐府》的。只把他豪放词的比例看作五分之二,我凭印象估计,东坡的豪放词未见得超过这个标准。范氏吃亏在词太少,背后也没一群跟随者起哄,所以开宗立派的荣誉给东坡混走了。豪放派的发明权我们争不回来,可是,假如我们不势利,至少得把豪放词的发明权注册在范氏身上。他早就写出成熟的豪放词,东坡已落第二乘。也许有人要讲,我这个说法也足够势利,为什么豪放词的版权不能判给名气更小、更不起眼的毛文锡?我觉得毛文锡那一篇只是偶然之作,出于意外,他整个风调、其余作品里连一点豪放的兆头也没有;不比范氏,豪放是他的老习惯,尽管未见得是有意为之。当然,我这个回答,意见不同者会当为狡辩。

  划分婉约派最大的失误是李煜。他被推为婉约派的大家,可是细读他的词,感慨之深、格局之大、尤其是抒情方式上的奔放、直率,都决非婉约家数——我知道讲李煜奔放直率,别人要跟我吵架的,可是目前先不回嘴——而且,他所达到的哲学深度,整个词史里都没有人能够梦见。王国维对他推崇,极有见地。词论家的思想、眼光,大半局限在文学、社会学里,缺乏对生命的哲学领悟——这也像是先秦后整个中国文学的弱项——而王国维颇有哲学气质,并且下过功夫。他自己做词,也有哲学意蕴。他在《人间词话》里比较李煜和宋徽宗两个亡国之主:“宋道君皇帝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同样的亡国,而道君皇帝只局限在个人的身世之感,李煜却能把这个感受拔高到全人类的共同境遇。我自觉领会得到王氏写“释迦、基督”四字时,是什么在触动他。李后主把“流逝”这个意象写得后人没有措手的余地,透辟地概括出人类的恒常情感、一致命运;无论个人的具体遭际怎样,跟他一谈,都会觉到同病相怜。这样,他便从具体的情景中超越出来,好比灵魂比肉体的枷锁中出窍,升到了哲学以至宗教的层次。人类生活无非同时间的一场战争,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得在时间里才可能获取;我们想要保留现有的一切,也得经过时间的批准;可是时间极其刁难,老是板面不同意。我们的欲望总在向时间乞讨,而时间不但不施舍,反而向我们抢劫。它把我们曾有的抢走,丢进失去里,把今天抢走,掷向过去里,它甚至把我们的岁月抢走,而且永不归还。最终,它毫不犹豫地把我们的欲望本身也夺去,把生命扔进死亡,像扔片垃圾到垃圾箱,一点儿不怜惜。这场战争里,我们从头便预定了是个失败者——在永恒的时间里,我们只是被它流逝者,我们的过去、所有给它流逝,连我们自己也给它流逝。李后主讲:“雕栏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些词直接触动我前边发的那些感叹,简直不消过渡的。一个对我那段感叹没有明确意识的人,也不会例外,只不过他的触动更微茫难辨,处在更含糊隐晦的层面上罢了。李后主是中国人,当然知道孔夫子站在河边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又佞佛,佛家所谓“无常”,他也不会陌生。这些无非只是“流逝”的另外版本。亡国之后,旧日繁华一去不返,家国也一去不归,他的领会之深,我们常人想象不来。可是,我们毫不奇怪他的词把“水”作为中心意象,他的名句全都在写水,因为水是“流逝”最为经典、最为恰切的象征。便连“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里,名义上写草,明眼人也一眼辨得出它的意象实际依然是水,“更行更远”,冉冉而去,老不止息,不是水是什么?就我所见,王国维之后,只有叶嘉莹先生阐发过李后主的哲学境界。

  即便最粗线条地把词分为豪放婉约两大块,李煜也圈不进婉约里去,而塞进豪放里来呢,恐怕豪放派那些正主儿也要视他为异类,挤他出去。这是李后主的幸运,因为无论划归哪边,他的意义都要受损。他身上的特质,使他把豪放婉约两派一齐推远了,显出他跟两派同样话不投机;实际上,那个对立与他了不相干,描述不了他最重大的品格。假使不说他超出两派之上,至少得说他越出两派之外。我承认自己对他有偏见似的偏爱。

  毛把词分为两派,对古代众多作家未必适用,对他自己倒是顶配套的。他的词像个爽快人、直性子,没有那么多细腻的微妙的东西需要照顾,咱们也痛痛快快把他算为豪放派便成了。他自述不废婉约,也是实情,他现存最早的两首词可以作证。 《虞美人·枕上》基本情调是婉约的,里边尽是婉约派的陈词滥调;然而局部地方用了一个受豪放派宠爱的意象:“江海翻波浪”,来比方“愁”的激烈、巨大,给人的感觉,不很谐和。《贺新郎·别友》试图把豪放与婉约调合起来,它安排了相别时婉约泊的悲伤,又讲到分别是为了革命的大事业,拿豪放派的笔墨描写了想象中的这场斗争,再期望两人比翼双飞。这样,在一个情景里,有逻辑合情理地展示了由婉约到豪放的心境变化。《枕上》那首,毛自己在《致李淑一》信中承认写得不好;《别友》那首,我们也觉得未见得太好。两词都是写给杨开慧的。贾宝玉讲“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恋爱这样感情也是水做的骨肉,它性子柔软,非常女性化。毛词后来没有恋爱题材,否则,也许他会再次“不废婉约。”


  整个观感

  整个地看,毛的七律表现出通常的谓唐诗的一般特点,既没有特别地效仿哪一家,也没有形成自己的家数。他的词风也不曾超出苏辛的藩篱,甚且比苏辛更为狭隘。一个大家的风格往往并不单调、单薄,除开主调之外,它还包涵主调派生的、或与主调矛盾的各类变奏;就仿佛杜诗所谓“广厦千万间”,重楼复阁,既有主体建筑,也有偏房侧室。毛词的学苏辛,仿佛作客,只到主客厅去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不比家里人,什么暗道地下室都熟悉。这也许与他作品不多有关,另一面也许表明他不曾刻意地模仿哪一家。毛的诗风词风,都较为保守,大体落在传统所划的圈圈里。传统的确也像孙悟空金箍棒所画的圈圈,打进去不易,跑出来——更为不易。我们不必苛求。《致臧克家等》信中,他称自己的写作“没什么特色”,至少在这点上是顶恰当的自评。

  可是,没有自外于传统的特色,并不表明在传统之内也寻不到特点。他顶引人注目的特点是气魄宏大、想像雄奇。古代批评家倘看见他的作品,不论想投赞成票还是否定票,首先总会惊奇他有帝王气象。他的毛病在于,句意的密度不够,转折不够,时见肤廓;他感情不很深刻,因此缺乏沈郁顿挫的境界,读来一泻无余,回味不足;这些毛病实际都互相连带。他不是专家,修辞上也过分的不讲究。

逝者如斯(szrs)于 06/01/2001 11:38:04 编辑过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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