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旭烽
最早读《红楼》,是在我12岁那年的寒假。到乡间亲戚家去作客,冬日阳光下闲来无事,手往书架上那么一伸,便出来了一本《红楼梦》。便用了一个星期,连翻带跳,贪多嚼不烂地竟把那四本一套全读完了。我到处翻故事,但看来看去大多是吃饭睡觉,这些人还动不动地哭,这使我不解,看来我不但没有中毒,初读《红楼》还大为失望,其中失望之极要数那个贾宝玉,虽说那时还没有“寻找男子汉”这一说,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我把我对贾宝玉的看法和大人们一说,他们一致表示同意,一致以为,贾宝玉娘娘腔。
诚如中国的文学爱好者无人不读《红楼梦》一样,我在对文学开始感兴趣之后,对《红楼梦》也开始重新认识。这一次我对书中的女子们有了强烈地爱憎。当时喜欢的,既不是林黛玉也不是薛宝钗,倒是那个探春和史湘云,还有书中随处可见的诗词。对贾宝玉,依旧谈不上有多少的好感,反正他还在那么哭哭泣泣,不免让人心烦。
接着便去喜欢外国文学了,再加上外国电影——和几乎所有的中国姑娘一样,我们到处在寻找生活中的高仓健,一边寻找一边暗暗地拿他与贾宝玉比较,越发觉得“高”的男子气和“贾”的娘娘腔,越发以为,假如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高仓健”,绝不能嫁给“贾宝玉”。
终于明白高仓健是怎么一回事时,想到要再读一读《红楼梦》这本大书了。不仅仅是读这本书的文字、这本书的情趣、这本书的世态、这本书的人际关系,这本书的时代背景甚至这本书的意识形态,还想到《红楼梦》中去寻找理想主义者的终极关怀。在这样的时刻发现贾宝玉是多么令人欣慰——如果那时还可以出现如贾宝玉这样的“孽障”,那么岂不同样可以证实,每个时代都可以出现这样的人——理想主义者是不会消亡的。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对贾宝玉发生过动摇,并越来越对这个人抱以深切的敬佩和同情。有时他会使我想起浮士德。但我们中国的贾宝玉更为勇敢,他从性情中走来,经历了一切,没有移山填海的壮举也无妨,没有升天堂更无妨,向白茫茫大地走去,——这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坚守自己的必然结局。
贾宝玉的勇敢,还在于他本身是一个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多情者,他是每时每刻都想去肯定这个世界的,他伸出了双手,生来就是为了拥抱人间的。这敏于感受之人因此每日每时都在遭受着伤害,被所恨者伤害尚可忍受,被所爱的人们最本质地伤害着,又不想伤害着所爱者,因为认识到那一群是最虚伪和最残酷的,因此又绝不能向他们妥协,又无法向人倾诉。这样的两难悖论,煎熬着年轻的心,使他在层层淤血中透不过气来,岂不是人世间最深刻的悲凉之一。
当绝大多数人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时,贾宝玉在没有任何可以印证的前提下,走向大荒山。因此我常常想,如果我也生于那个时代,当我也面临这样的类似的状况时,会有这样的勇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