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也是想做妾的
晴雯纯真率直,喻之为“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亦不为过,但她的悲剧亦是性格悲剧。古语云:“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固然我欣赏她,可片面地强调她的“风光霁月”,以至忽略她性格的缺陷,也就意味着那将是一个被拔高了的虚假的晴雯。
晴雯是有做宝玉之妾的意向的。作妾本身就是一种悲剧,然而晴雯作妾的悲剧内涵又异于他人。比如已经做了妾的平儿、尤二姐,正在要做妾的袭人。既然晴雯已经接受了要作妾的归宿,可她争取做妾的方式又不为社会所容。她对宝玉的感情是要在一种平等的互为中,她绝不肯做出以下媚上之态,但时代却扼杀她追求人格平等基础上的婚姻,环境摧残她渴慕情趣相投基石上的恋情。于是,晴雯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进则没有袭人的取宠献媚之术,退则又乏鸳鸯斩断绝决之情,这就使得晴雯意向中的恋情屡遭磨难。
晴雯争取做妾的心里内涵是让人同情的。一方面她对宝玉的情感珍重,一方面她渴望宝玉对她的情感珍重。然而这两方面的内涵又不反映在同一个层面上。纵然在我们看来这并非难求之事,可当时那种社会等级森严,前者是奴婢应尽的本份,后者是主子可能给予的施舍。宝玉与晴雯显然超越了这种思想局限,筑成了二人之间形同冰炭、神则水乳的主仆之情。如果说“撕扇”是晴雯追求平等基础上的恋情而做的尝试的话,那么“补裘”则是她迫使宝玉不得不予以认同,认同她主动为其献身的精神体现。这也是宝、晴二人由行为方式的对抗至思想感情相投、性格相投的由形而神的心路展现。她如此真情真意而决非“狐媚式”地眷顾宝玉的苦衷,到 最终也不曾为其母体会到一星半点,反惨遭摧残。也正因如此,晴雯与宝玉之间由于撞击而产生的心灵共鸣,在共鸣中浸透出的互为归属感和知音感的情结,尤为令人感动。
那么,晴雯的作妾意向以及其心理内涵,是否促成了她的成功行为表现呢?晴雯欲做妾的行为表现迥异于袭人,袭人是在脚踏实地地去促成做妾的婚姻,先是委身于宝玉,继之以固宠于婆婆,再辅之以事无巨细的精心运作,强化了自身在日常生活中对宝玉的至关重要,努力作成了优势。即便我对她有不争之厌,但我也得承认,自浅直的文化层资助审视袭人,这是一个正统文化结晶的贤妻孝媳的典型,自深隐的文化层次审视她,这是一个隐忍了许多难堪的屈辱之后而异化了的悲剧人物。而晴雯则在行为中谈化了自己强于袭人的优势,代之以的却是克己克人,屈己屈人的不成熟。如七十三回中,为助宝玉蒙混 贾政考试,晴雯怒骂陪着熬夜、一个个已困得前仰后合的小丫头们:“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夜白日挺尸还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来了,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自己要强,以至近乎逞强,原也只是为了宝玉,而无暇顾及他人之苦乐,但逼迫他人和他一样要强、进而逞强,于己尚可称是自强,于人则是寡情,刚愎近乎专横,如果说她的心理内涵与宝玉达成共鸣默契的话,那么她的行为又中和了这点优势——无可挽救地于行为言语中冲走了同类的支援,在怡红院中孤危无助。
晴雯灵口慧心,但她的“灵口”间杂着尖刻,“慧心”埋伏着自误。
“灵口”间杂着尖刻这一点上,晴雯与黛玉颇为相似,但又与黛玉有着迥异之处。黛玉的尖刻一定要借题发挥,旁敲侧击,决不简单地直来直去,她曾巧借雪雁送手炉来冷嘲宝玉,热讽宝钗,尖刻得使人只能或讪笑,如宝玉,或沉默,如宝钗所以宝钗称黛玉“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倒是分外真切地道出了她对黛玉那尖刻却又能无懈可击的无奈。然而在雪雁未到之前,黛玉是“只管抿着嘴笑“,绝不冒然地出击,而是静观其变,以待良机。再看晴雯的尖刻,二十四回中,她在发现宝玉正在为麝月篦头,便立忙不叠地先以“冷笑”,继之以“交杯盏还没吃,就上头了”的尖刻嘲讽,不肯巧待机会,不须借题发挥,只是这般地心直口快!诚然这是贵族少女与粗使丫头之间文化底蕴的不同所致。但黛玉心境的沉稳和晴雯情绪的激动,黛玉气质的抑制与晴雯气质的兴奋都在我们的深思中,引来了多方的差异。
晴雯的聪明不仅没为其带来幸运,反使其傲视同侪,招来更多的忌恨。这是晴雯式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的聪明是俗语所说的小聪明,再往深里说便是浅薄。在怡红院中,晴雯与麝月的对比很能说明这一问题。如“逐坠儿”一事,坠儿母亲抓住晴雯直呼宝玉的名字来抢白晴雯,晴雯因理屈词穷,于无奈中只能还之以蛮横,多亏麝月一番有根有据的滔滔宏论,方驳得坠儿母亲“无言以对,亦不敢久站”。五十八回中芳官和其干娘吵架,晴雯“忙先”过来,但也只会就事论事,反遭芳官干娘的顶撞,危急时又是麝月上阵,一番就事论理,说得“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晴雯似伶牙俐齿,怎奈这伶牙俐齿只会直来直去,每次风波中的先锋角色,都因演得不到位而铩羽而归,每次都得麝月不愠不火、持之有故地以理服人,方才稳住阵脚,平息风浪。无形中,麝月成了一出大戏的主帅,晴雯成了麝月的“托月之云”。“言无多而务为智”、“言而当,智也”,看来晴雯只能算是个浅薄意义上的小聪明而已,决非智也。
晴雯上无靠山,不象袭人上有王夫人这样的大树,又因凌下,而下无同病相怜者,她成为大观园中真正的孤独者,所以当她陷入危险境地、并被王夫人憎恶的关键时刻,在素昔开罪之王善保家的谗言耸动和受其讽刺之袭人的危言耸听的交互作用下,落得个被逐出户的悲惨结局。
晴雯嫉恶但也嫉妒,直率但又狭隘,虽然不能因此就说她是咎由自取,但也是她性格的某些因素融进了她的人生必然上演悲剧,尽管这些悲剧里揉进了某些正剧色彩,但占其主流、居于主导倾向的,毕竟不是那浩然的正气、凛然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