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红楼》杂志1998年第四期第63~64页
作者:丁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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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58年残冬的一天。外面的寒气虽然稍杀,仍感到相当逼人。可在这个大型会议中心里面却是热开了锅。厅内座无虚席,上台发言的一个接一个。每换一个人,几乎都是对上个发言的尖锐反驳,讲得口若悬河,慷慨激昂……
晚饭后会议继续进行,大会改为分组研讨,每组包括了对垒的双方,少则五六人,多则十余人。争论较大会更为激烈,各执已见,互不相让。争到深夜,与会者都毫无倦容……
这是一个什么会呢?要明究竟,还要从头细细道来。
人类自从进入二十一世纪,科技的进展越来越快,新的发明、发现层出不穷,每项新东西都会迅速造福于社会。光是磁流体发电技术及常温超导输电技术的成功,使电力的成本趋近于零,工厂家庭都可无偿用电。高智能机器人可以代替人去作任何难干的活儿。分子生物学RNA编码设计技术的进展,可以在全封闭的工厂里用最快速度大量生产出美味的食品,已经分不出什么是农产品、什么是工业品了,总之,人们可以充分享用……
工作日早已改为每周二至三天。其余的时间干什么?声像作品的制作技术已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但内容无非仍是言情、打斗、侦探、科幻之类,早已看得腻烦了。出去旅游?有了临场级立体电视,与亲临其地的感觉一样。大瀑布、大峡谷、埃及金宇塔、罗马斗兽插,一发指令,马上到你面前。看过几次,也索然无味了,人们还是无法打发这充裕的时光。在百无聊赖中,终于发现,还是上世纪最传统的休闲方式,读书——读文艺书是最好的艺术享受。窗前灯下,一卷在手,或使你心旷神怡、或使你热血贲张,或使你随书中人物而喜怒。人们喜爱读书,于是,社会上出现了敷不清的文学团体,诸如“莎士比亚研究会”、“《水浒》爱好者之家”,“左拉学社”、“唐诗之友俱乐部”……数不胜数。众多作品中,最具魔力的当属《红楼梦》,红学家、红楼爱好者数量冠于其它,团体之多也拔头等。大家公认:≤红楼梦》最具“时代穿透力”,作品背景为封建社会末期的“乾嘉盛世”,历经鸦片战争、辛亥革命、1949年建国,直到科技昌明的今天,社会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红楼梦》的魅力丝毫不减,依然使无数人倾倒、迷恋。社会上有红楼梦研究院以及敷不清的研究团体。人们醉心于对作品的研究:结构、事件、人物的剖析,作者家世的探讨,等等。随之而来的是论争,每一论点出现,反驳者如影随形,辩驳是一浪高过一浪。
科技界的新事物令人眼花缭乱,日久也就习以为常了。诸如“宇航员在火星着陆,人住仿生地球村”之类,已引不起多大兴趣。“物理学开新纪元,量子场论修订了相对论的偏颇‘相对场论’诞生”,这也只有少数人关心。然而,不久之后出现了一个震惊世人的消息:用碳14卫星断层扫描新技术,发现多处地下文物,其中有一古墓,墓主为三百余年前逝世的曹雪芹。由于地下氧气及土质中肽嘌呤醇的保护作用,遗体肌肉不腐。现正研究探索使用生物分子记忆单元解码技术及细胞自身复制技术使其复生的可能性。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立即成为头号新闻及人们谈论的热点。至于红学界,更是兴奋无比,有的红学家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想象着曹公复生该与他淡些什么;有的红学家收拾书籍,要向他展示自己的著作……
人们在焦急等待下一步的消息。虽说过去曾有类似性质的成功先例,但这次可是亘占一人的文曲星啊!在人们切盼声中,科学家终于发布进一步的消息了。全国人境耳恭听,红学家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听听会出现什么样的消息。
科学家说话了:“民众们、红学家们,曹雪芹公的遗体经过分子生物学家、DNA—BNA编码学家,神经细胞记忆单元解码编码专家的以及各方专家的协力合作,已经出现生物活体状态,三十天后将恢复思维。”话音刚落,国人,尤其是红学家们简直兴奋到了极点,有一位甚至兴奋过度而当场昏厥!“不过,”这一个“不过”使人们仿佛由“太虚幻境”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科学家继续说:“由于生物细胞的自身连续复制功能还没有达到正常细胞的复制能力,曹公的清醒时间只能有八分钟,多一秒也不可能。”红学家们面面相俱,原来头脑中的许多浮想——诸如与曹公促膝交谈,探讨红楼的艺术与哲理,甚至想到诗酒唱和、挥毫作画——这些都破灭了。于是由兴奋而失望、由失望而懊丧,后来又恢复成几分庆幸:毕竟能清醒这宝贵的八分钟也是极为难得的啊”……“诸君,”科学家继续宣布:“曹公的全部活体,事后将继续保存,开努力攻破达到真正生命意义上复活的关键课题。能否成功,尚难预料,即使成功,也需几十年的时间,要到下一个世纪……”
如何充分利用好这宝贵的八分钟,任务当然也落到了红学界头上。这就回到了开头的那一幕。由于红学界争论的焦点太多,与曹公如何对话,大会小会总不能理出个头绪来。跟看限期愈来盒近,再争吵下去就会使这千载难逢的机遇白白断送掉。有识之士提出,必须推举一位对话课题最高裁决人,或叫总裁决人,并给予他绝对权力。对于此议,一致通过,但在人选上却出现了困难。首先被提名的是红学院院长,反对者颇为不少,投票结果是不足半数。下一个候选人是人称“红坛祭酒”的名家,反对者也很多,所得票敷也不及半。表决半日,总无结果。无奈之中有人提出一位正直公道的中年红学家名祝嘉的作总裁决人,这一提名得到了众多的附议,表决结果获得了95%的票数,红学家们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当选的这位中年红学家祝嘉容光焕发地上了台,“诸位,”他环视一下会场,“诸位都是治红名家、老一辈学者,有的还是我的师长,我对诸位的学术造诣、学力功底都十分钦敬,不过,今天大家既然公举我作裁决人,少不得就要学学‘金鸳鸯三宜牙牌令’了。论题可以敞开提,三天以后集中,我来作最后裁定。定下来以后就不许再议论短长了。否则……”他看了看台下,微微一笑,“大家想一想王熙风协理宁国府的手段吧,她不过是‘协理’我可是:‘总裁’呀!”台下活跃了起来。“对话题目定下来以后,若再有反对者,对不起——请出场外!”众人宾服。看来,“威重令行”是没有问题的了。
“总裁”继续讲话:“我们和曹公对话,只有短短的八分钟。那些重大论题,诸如《红楼梦》的主题、中心思想、章法结构等等,虽然许多学者都愿亲聆曹公高见,但这些不是几分钟能说清的,一律不能采纳。我们只能拣那些争论既尖锐、结论又简单,能一语道破的问题,请曹公表表态。要知道,这些论题占了我们红学家多么大的时间与精力!曹公指明以后,我们可以转而研究重大课题,岂非好事?”对此,众人给予了首肯。
接下来三天的会依然热烈,各个论题都想要排上队。一位学者说:“我的课题简单至极,《红楼梦》全书到底多少回?我考证是110回,虽然论据充足,不容辩驳,但还是请曹公OK一下,只要曹公一开口,多少年的争议就冰释了!”另一位马上接话:“我完全同意,这个论题一定要列上。当然,结论不是110回而是120回。我穷半生之力研红,有绝对证据表明全书回数是‘秦关百二’,而且都是曹公一人手笔,今后不许高鹗再名附骥尾!至于100回、108回、110回诸说,纯属无稽!”话音未落,另一位红学家起立:“脂砚斋是谁?该澄清一下了,我的研究结论是曹颀之弟曹颖,证据昭然,但得不到学界认同,这也罢了,又提出什么‘史湘云’、‘作者本人’诸说,扰乱视听……”不容反对者发言,另一学者抢前:“曹公卒年,向有壬午、癸未两说,争论了百多年。曹雪芹复活,不宜言其死,但生年总可以问问吧?我研究曹学分支——‘生卒年学’不是半生,而是毕生精力,考出曹公生年为雍正二年,已写成专书。可有人说,若生于雍正,家已被抄,他赶不上繁华年代,所以不可能写出《红楼》,非强迫他早生十来年,好体验一下繁华生活。这纯属臆测。须知曹雪芹是天才,非常人可比。上世纪有一文人,名郭沫若,编一剧《蔡文姬》,写得恬灵活现,人物呼之欲出,难道郭是汉代人不成?如果我的成果被曹公否定,我就改行去研究《金瓶梅》!”反对者立即接话:“改行?那是信心不足的表现。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无可争辩。生卒年解决了,我又研究他的生日、时辰。我的研究结论是:曹公生日为阴历四月二十八日,阳历5月19。落生的时辰为寅时,文稿已杀青,即将付梓。它会使‘生卒年学’又向前推进一步,达到了月、日、时辰的精度。我的结论证据凿凿,就是曹公本人也驳不倒的……如此发言不断,论题层出不穷。诸如“一从二令三人木”如何解释、“因麒麟伏自首双星”之双星何所指、“薛小妹新编怀古诗”暗寓何物……不一而足,而且聚讼纷纭,争论激烈,每天都要争到午夜。
如此争议了三天,论题都交到了“总裁”处。经过爬梳整理删削,论题还有近百之数。“总裁”按照题目的繁简程度、争论的激烈程度、争论双方代表人物的学术地位等因素作了排队,最后抉出必保的六个,后备的六个,其余的概不列入。因为即使列进去,八分钟之内肯定排不上队。为首的论题是“曹公祖藉”其它依次列后。题目与次序公布出来之后,虽有许多人不满意,但有约在先,若再纠缠,怕像晴雯那样被“撵出去”,也只好忍了。
众人期盼的这一天临近了。科学家宣布:曹公的身体状态只能恢复成逝世前大病未起、小病未痊的时期,神智清醒,但不能动转。会见室作了精心布置,凡现代科技产物都不能让他看到,像风驰电掣的汽车,自然会引起他的惊奇,就是各种电器,包括电灯,都要隐蔽起来。室中的帘慢、陈设、家具,都是清代民居中常用的。微型摄像机隐于几个花盆,书橱之后。此外,后墙挂一特制大表,一支表针,转一圈整好八分钟。此表正好是提问人看得到、曹公看不到的地方。表的作用是向提问人显示这宝贵的八分钟的进度。当然,还为有关对话人准备了清代文士的朴素服装。
对话的方式也作了精心安排。对话时,除曹公外,只允许两个人在场,即每个论题不同观点代表人物各一人。在曹公进入会见室之前三分钟,第一组对话人人场,以稳定一下情绪,防止激动过度,语言失序,延误时间。当论题焦点摆明,只要曹公一表态,两人立刻告辞,下一组两人随即进入,如此往下顺延。又规定:曹公之表态必与一人相符、与另一人相违,意见相违之人不得继续追问。这点,大家倒是一致同意,因为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结论是对的。
一切安排就绪,连曹公清醒的时间也是精确计算好了的。万众瞩目的时刻来到了:曹公的木榻移到会见室,随即,曹公睁开了双目,这时墙上大表的指针开始走动了。这时,床侧的红学家马上趋前,双手抱拳当胸,说道:“雪芹先生,我等俱是后学之辈,久慕先生大名。兹有一事不明,要在先生面前领教一二,恳请不吝赐教。”曹公稍一迟疑,随后说道:“有事情讲当面,何言领教二字?只是贱恙在身,不能还礼,尚祈海涵。”床另一侧的红学家马上向前,也是一揖为礼,说道:“芹圃公,我等请教的是:先生的祖藉。祖——藉——是何宝地,请予赐教,以慰渴思。”两人四目注视着曹公,曹公满脸疑惑,开口了:
“在下隶属正白旗满洲,八旗官民是只论旗藉,不讲祖藉的。”
“芹公,此理我等知晓,现要请教的是,先生祖上仙乡何处。”
“寒门衰族,本不足挂齿,但远祖乃后汉三国时代之孟德公,后来追封为魏武帝,乃谯国沛县人氏。”
红学家偷眼一看大表,已过了一分多钟,心中起急,赶紧说:“先生不必说那么远,请说说晚近之事。”
“在下生于金陵,因祖辈在江南为官……”
“这未免太晚了,说说再早一点的。”
“再早?据上辈讲,当年武惠王曹彬也是远祖,占藉灵寿……”
“那又太早了,请说说晚一点的事。”
“再晚?祖辈几经播迁,后来从关外随世祖,皇帝从龙人关,定鼎中原……”
这时大表指针已指向三分多钟,红学家额上汗珠如豆,忙使出最后一招:从桌后取出一块尺余大小的纸板,上有四个楷书大字:
辽 丰 阳 润 |
纸板放到了曹公面前:“先生,不必讲述祖上迁徙过程了,请指一下,先生的祖籍算这两处的哪一处?”两人注视着曹公,只等一开口,或者用眼神一示意,对话就可结束。两人四目直视,单等曹公的反应,这时,一秒钟似乎比二十年还要长……
曹公望着这两个地名凝神片刻,忽然若有所悟:“二位先生何以问起这件事?在下实在不解。我曾以十年心血,甚至可说是毕生心力著一说部,名为《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先生为何对此不置一词?想是遗失散落、无人知晓?……”两位学家忙上前打断话语,但已无济于事了,他什么也听不进,继续高声说道:“我的心血付之东流!我的“红楼”眠灭已尽!我死不瞑目!我死不瞑目!”短暂的回光返照一过,只剩下细声的继续呻吟:“我的红楼……它还在世上……我的石头……它不会消亡……我的“情僧录”……我的“金陵十二钗”……它一定还在世上……想法把它找回来……找回来……”曹公闭上了双目,这时,大表的指针整好走完八分钟,又复归于零。
雪芹遗体运回实验室。对话室内的两学者顿足捶胸,悔恨不已。隔壁“二宜”等候的专家们更是如同炸了爆竹市,埋怨声、指责声、呼叫声连成一片。
“我早说过,如果把我的论题排到第一组何至如此?用不了一分钟准能完!”
“应当限时!一组最多一分钟,完与不完,到时就换人,这归公平。我的意见不被采纳!”
一位学者掏出一个卡片,高举过头:“诸位请看我的电子健康监督卡:曹公出场时我激动过度,心跳达到了180;第一组对话总不完,我心急如焚,血压升至24O;方才头疼指数达到300,多亏身上带有复方依弗那气雾消痛剂,否则我的头就要炸了!”
如此喧嚣不止。两小时后,声音逐渐稀落,最后终于静如死寂,大家眼望着天花板……
还是中年红学家祝嘉打破了沉寂:“各位,大家不要抱怨、不要指责、不要悔恨了,还是想一想红学事业下一步该怎么办吧。很惭愧,我这个‘总裁’任务完成得不好,现在要下台了。下台前,奉劝大家还是想一想雪芹公闭眼前最后的话吧:‘寻找<红楼梦),它还在世上,把它找回来……’这难道不发人深省吗?我们是不是有点疏远了原著呢?”
人们陷入了沉思。移时,陆续慢慢地散去,直到空无一人。外面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会谈室内,地上那块纸板上的“辽阳、丰润”四个字也渐渐地暗淡了下来。